久寇似是从他指尖的犹豫里见到了答案,不住地笑起来,斯文文士的伪装皮子抖落开来,掉了一地的陈年血痂。
“她不告诉你,也不告诉我,可是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她竭力用一己之力推算你的一线生机,却还是无法对抗命运的恶意戏弄。”久寇笑声嘶哑,指着眼前坟墓对嚣厉说话,“厉儿,你知道你生父的墓里装的是什么吗?不是妖骨,不是这世上应该有的造物遗骸,而是我千年前被天雷劈下的龙角。”
哑巴抬起眼,白发在花海的背景里发抖。
“你的生父萧是我的龙角化的形、修的人。”久寇双手发抖,朝碑上沉沉一击,坟冢上的花草枯去,泥土散去,棺椁裂开,曝露出墓中掩埋的一对略带焦黑的金色龙角。
“九天可以重创我,可是梨儿,可是你……”他抬起沾血的手放在哑巴头顶上,“可是你……你是这世间的什么造物?命运荒谬地创造你,又想利用你做什么?”
*
长夜漫漫,晗色坐在木屋的台阶上环抱双膝,觉得自己被黑夜冻僵了。
传奇和怪谈在微心的娓娓道来里落下尾声,话语带来的冲击力一次又一次轰碎他的神智,他完全没注意左手腕上的红线不停地在发烫。
长夜尽头,晗色埋在膝盖里哑声问:“我……又是这世间的什么造物?命运创造我,想怎么摆弄我?”
微心轻柔的手抚摸他的额发:“你呀,天上地下,值此一株,独一无二,你选择了命运,不是它选择了你。”
“这世界的核心真相就是这么个轮廓。”庭院里的松鼠田稻唉声叹气,它和怀揣着自己的周隐一样,一夜没有休息。
“晗色,对不起,还有旁边这位懵逼的李悠小兄弟,我也对不起你。我是这世界之外派来的观察者,我明明知道大家的悲剧来源在哪,但我只帮了一个人,没有对你们施之援手,甚至引导着放任,对不起。”田稻伸出松鼠爪子指向天空,“这一夜快结束了,待会天亮,那仙盟煞费苦心设下的献祭阵就将生效,到时我们要一起到天鼎山去——”
晗色的情绪绷了一夜,在这一瞬间溃不成军。
“进天鼎山,然后呢?!不祸刀要和不问剑联手,一起砍了那个不神不魔的东西?”他抬头看向周隐和田稻嘶吼,“大黑蛟、大黑蛟……嚣厉的心脏就在那!你希望我提着剑把那颗心脏刺穿吗?!”
晗色打开微心的手,从台阶上乱步跑下去,冲到周隐面前拽住他的衣襟,泪水怎么也止不住,满脑子乱糟糟地怒吼:“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事,啊?纵使那些诡谲的命运不能说清,可是他变成哑巴跟在我身边,为什么你们只是在一边袖手旁观,任由我们一起被命运摆布?!”
吼完他提起无力的一拳打过去,周隐不避不躲,挨揍也没吭声,终归不重。他只垂着眼把田稻拢在掌心里,一张面瘫惯了的脸做不出什么表情,唯有眼神无措而愧疚。
“大约因为人间就是如此不按常理罢。”
微心坐在台阶上,靠着柱子望天。
“苦命的人都挣扎向安乐,每个人都作选择,交相辉映,命运的绳头打着结,不到最后怎么解得开呢?那个李悠,你真的决定要找你少爷的来世么?你瞧,即便九天再没有司命星君执笔,命运这东西,也一样冷酷荒谬。再追逐,伤的不仅是你啊。”
李悠嗫嚅着也陷入迷惘:“神女,我……”
他前半生都在注视李鸣潮的背影,如果放弃追逐,又该何去何从呢。
晗色什么也听不见,越吼越胡言乱语,拳头越打越颓,妖气压制不住,排山倒海地散出,脚边草叶疯狂生长,在将尽的黑夜里铺开了碧绿的生机。
他还拽着周隐的衣襟挥拳,心底清楚这盘命理纠缠的棋盘里谁都不好过,周隐田稻也在棋盘里挣扎翻滚,如今朝他们撒气算什么回事呢?可他就是无法制止自己。绝望让人疼得仿佛呼吸都如刀割,太多充斥的信息量压垮了对人间的感知,要撕心裂肺地吼出来,要步履瞒珊地从命运里奔逃出来。
周隐伸手搀着他,脑海里一片空白,说不出一句劝慰的话。只是混乱间忽然发现他手上的红线发了热也发了光,漆黑的天空似乎传来疾呼和振翅声。
他抬头看去,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柄剑破空而来,迅雷不及掩耳地扎进了他手里掺着的晗色的肩背。
周隐瞳孔骤缩:“晗色!”
两个人影从天降落,为首的喊“曹匿”,落后的喊“周隐”。
周隐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一手蓄满灵力抱着晗色渡去,一手愤怒地召唤出不祸刀指向来人:“来者何人!”
夜将尽,天开始蒙蒙亮,为首的剑修着急地向他伸出手:“曹匿!你手中是个失控的妖,太危险了!事情有变,仙盟集齐了祭神阵的七角,你不能被他们找到,否则必将会被献祭,和我走!我——”
剑修的话戛然而止,神情浮现了困惑。
周隐掌心的田稻跳出来,跳到他肩头,看了看两方人,大尾巴抖索起来:“孟怀风?你们怎么找到这来的?”
孟怀风看见觊觎已久的松鼠,灰暗的眼睛顿时发亮:“周隐果然还带着你!我们自然是顺着你主人的相思锁而来,药宗都被仙盟设计了,小松鼠,安全起见,和我们走!”
说着他便要操控自己的灵宠强行带他们一起走,旁边的甄业章却忽然抓住他的手腕:“……等等。”
孟怀风一心想带人和鼠走,浑然不觉不对劲:“等什么?业章,快收了本命剑,我们一起走啊!”
甄业章指尖开始发抖,越来越多的恐惧倾泻而出,眼睛不再紧盯着周隐,而是看向他搀扶在臂弯里的妖。
纪信林忽然在半夜留给他一道仙盟祭神阵已成、让他带人速跑的传唤阵,他等不到曹匿,唯恐他被哪一方的人抓住,逃出琴宗后和孟怀风汇合便顺着相思锁方向而来。奔逃一夜,待到目的地,远远看到一只妖气冲天的妖殴打人,他一瞬间认出周隐的脸,也在刹那之间判定了善恶。
然而此刻天将亮,他忽然发现,自己本命剑刺中的妖也长着一张周隐的脸,只是个子小一点。
“我手上没有相思锁。”提着刀的周隐忽然寒声开口,“你们认错人了。”
孟怀风茫然,甄业章指尖克制不住地发颤。本命剑不知该怎么收回,脑海里一帧一帧地浮现记忆,和曹匿从认识到昨日的短暂分别,一个鲜活热诚,比人更像人的……妖?
他艰涩地开口:“不可能……”
然后他看见周隐臂弯里的妖忽然朝背后伸手,苍白的左手握住剑柄,灰色衣袖向下滑,露出一截戴了红线的手腕。
那只手握紧剑柄,手背青筋暴起,呲啦一声,生生将灵剑拔出了血肉。
那个妖抬起头来,眼里血丝遍布,泪珠如露,眼神比身旁的周隐慈悲。
那是曹匿。
曹匿是妖。
“晗色!”
“……没事。”晗色咳了两声,血沫溅在侧脸上,浮起了苍白的几缕笑意,状态从方才的疯狂里醒转,“没事,我毕竟是妖……小伤不要紧。”
因这一剑,他的神智从方才的混乱不堪挣脱了出来,从名为嚣厉的过去不可追里,回到名为甄仙君的此刻不可避。
晗色闭上眼,外伤平复了剧烈翻涌的心绪,捋清了这一夜的所获,也捋清了从过去到现在的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