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倚玉不明所以,带我去见我?
他迎着风好笑地想,山神化生天鼎山中,不太懂如何合理地讲人间说话,今后有时间不如多和祂聊聊人间事。
他来到天鼎山已有数年,山中广辽,他走遍了平原,还未丈量遍山川,神正好带他去最巍峨的雪峰,不妨从中开始新跋涉。
山神揣着他停在一片雕刻精心的冰园前,拢着他厮磨:“我们永远也不会分离,你总会回到我身边。”
周倚玉疑心自己看错了,他怔怔看了半晌那光亮如镜的冰面,恍若傀儡地拨开山神温暖的手,径直走到冰面前,徒然用一双手抹净冰面的霜雪。
随后,他看到了冰面下封着一个闭眼沉睡的自己。
周倚玉脑海中一片空茫:“这是……我的身体?”
山神挥手掠去雪峰上的冰雪,一整片起雾的巨大冰面瞬间洁净透明,从周倚玉所跪之处起,冰面蔓延至无尽,冰下封着一具又一具“周倚玉”。
“你走了一百零六次,这次你又回到了我身边。”山神蹲下身体,抱着周倚玉亲昵,“每次你离开了,我便把你的身体放在冰中,再等二十年,你就会回到我身边。”
周倚玉跪在一百零六个自己的冰墓上,骤然七窍俱出血,血滴入冰面晕开。
他从来没能数清自己身上雪花一样的胎记有多少处,现在他知道了,一共一百零七,山神每一世,都会在他魂魄上打上一朵花的烙印。那些雪花钉在魂魄里,浮在身体上,每一世、每一生,无论他轮回转世到哪个地方,仙盟都能第一时间找到他。
血化开了冰面,流淌在上一世的自己身上,晕染开了额角处的一朵雪花。
一百零六代前世的记忆全部与今世共鸣,全部复苏在第一百零七个周倚玉的识海里。
*
嚣厉背上的晗色忽然失控地剧烈挣扎,眼中的雪花刻印急速轮转,魂魄疼得无法言说,他仰首向天空发狂地嘶吼。
“啊呀吓我一跳!”田稻在周隐肩上吓得一蹦,没想到周隐竟然也睁开眼,虽没有和晗色一样撕心裂肺地痛吼,却也提着不祸刀向苍穹发狠地挥出了数十刀,咬肌绷成锋利的弧度。
久寇嘶了一声:“周小仙君,稳住,别挥刀伤到自己人,不祸刀毕竟特异,被伤了便不能轻易愈合。”
周隐一把将他推开,和晗色一样,眼中的雪花咒印不住轮转,持着刀发狠向前狠劈,汹涌澎湃的灵力斩碎了远处的一片岩角,嘶声断断续续地恨道:“前世、今世、来世……你们把我当什么……”
晗色共情远比周隐严重,嘶鸣着从嚣厉背上挣脱,一站到雪地上,灵力呼啸着在雪地上催生出不断延绵的草叶,他拔出不问剑紧握剑身,蓦然抽剑而出,满掌的鲜血淋漓。
他睁大雪花覆盖的双眼仰首,周倚玉的残魂伴着他的悲愤,借由他的口血淋淋地嘶吼:“师门负我,天地负我,人世百代负我!凭什么这样困我,凭什么!九天无道,神佛不公,你囚了我无尽岁月!无尽!”
晗色自己迷失在茫茫的冰冢里,他错觉自己就是周倚玉,被这些千年万年的寒冰埋葬,从久远岁月前被人族推向天鼎山开始,漫长无尽的噩梦就再也无法停止。
为什么这么对我?
我是这人世间最十恶不赦的恶徒吗?
一百零七世,仙盟编织了恶毒的信仰,把我推入山中一百零七次。
一百零七具尸体,天鼎山神打造了无坚不摧的冰冢,把我封进墓里一百零七次。
他们还将把我推进去、埋进去无数次。
——我生生世世不得自由,不得生,不得死。
是要榨干我最后一滴血,嚼烂我最后一块肉,啃碎我最后一截骨头,由生到死,吞噬我的所有啊。身体,灵魂,全部锤烂了,嘬得干干净净。
他承受不了这铺天盖地、累积了一百零七世的周倚玉记忆,跪入雪地上崩溃地嚎啕,直到识海里传入吟唱的安魂曲,那是余音唱过的摇篮曲,哑巴哼过的镇魂曲。
晗色的识海里涌现了这一生见过的许许多多面孔,从大黑蛟嚣厉到鸣浮山形形色色的妖怪,从良善的余音到病态的少睢,好的坏的,他们齐呼一个名字,声音最终汇聚到一个被命运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嚣厉口中,化成一声声呼唤:【晗色,晗色】
晗色的魂魄骤然归位,瞳孔里覆盖的雪花被驱逐殆尽,他一睁眼便看到雪峰的漫山遍野都覆盖了他催生的枸杞叶,而嚣厉就在眼前,鼻青脸肿地贴着他额头,嘴唇不住念着他的名字。
“哑巴。”晗色喊他,张口声音沙哑,喉咙里满是腥甜,“嚣厉。”
嚣厉朝他笑起来,粗糙的大手擦去他唇边的血丝:【别怕,你是小晗色,不是周倚玉】
晗色什么也忍不住了,他崩溃地抱住嚣厉长嚎,一声又一声破空直达云霄的“啊——”震碎了雪峰顶上的白雪。
“我怕死了——!”他埋在嚣厉怀中痛哭流涕,“我走在一百多具自己的尸体里,每具尸体都在哭着和我说我逃不了!”
嚣厉眼眸湿润地抱紧他:【那是别人,不是你,别怕,别怕】
晗色嚎啕得失声,哭得血都流出来了,才将将挣脱了那一百零七世的记忆。
另一边的周隐也才刚刚醒转过来。
他方才也陷在周倚玉的记忆中,不住发狂地挥刀。久寇顾着防守和抽空护嚣厉,就没精力去保护田稻,那小小的圆滚滚松鼠伸着两只爪子死死抱着周隐的脖子拼命呼唤,千喊万喊都不起效,爪子脱力一松,松鼠后背便被不祸刀划到。
然而田稻还没来得及喊痛,就看到自己后背的伤口消失,转而凭空转移到了周隐的后背上。
周隐仍不知痛,继续挥刀,这一刀的刀尖戳到了田稻柔软的肚子,那伤口又迅速消失,出现在周隐素白的道衣上。
田稻这才发现——周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便在他身上设下了保护的咒术,一切伤害加诸于他身,就会通通转移到周隐身上去。
这面瘫的、寡言的、病弱的男德模范小仙君说过要和他结为道侣,不让任何人伤他一毫一厘,那时田稻压根没往心里去。
田稻从空中喜感十足地圆滚滚摔到地上,陷在柔软温暖的小草叶里。他看着还在挥舞不祸刀、伤痕累累的周隐,再也撑不住,毛茸茸的爪子捂住脸大声放哭起来。
周隐竟在混乱和憎恨间听到了小松鼠的哭声,挥刀的手一顿,覆着雪花咒印的银色瞳孔僵硬地转向田稻的方向,淌着血向他而去。
田稻大哭着迈着短小的松鼠腿,连滚带爬地冲他跑过去:“子藏!子藏!”
多跑一小步,哭声多响亮一分贝,周隐的刀便多颤一下。
田稻这辈子都没跑过这么远、这么累的路,他跑到周隐脚下,哭得眼泪把皮毛都湿皱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奋力抓着周隐的衣服往上爬,嚎啕声不断,爬到他腰间时体力不支,倒栽葱似的往下掉。
周隐本能地伸手接住了他,眼睛里的雪花咒印消失殆尽,融化成一行雪水淌出。
他把哭得打嗝的田稻捧到眼前,满眼血丝,小心地打量了一周,低沉沙哑地问:“我有伤到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