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祂忽然听到指尖刺破血肉的声音,周倚玉转身来,指尖贴着剖出一半的心脏,浑然不觉痛楚地抵着祂的额头:神啊,那我将这颗心送给你。我累了,你若还爱我,下一世,我再来将心脏奉给你。
血腥味弥漫在鼻尖,山神的瞳孔回到当下,雪花乱影水汽间,祂看到自己锋利的指尖已经刺进了小妖的胸膛,再深入两分,祂能缴获一颗周倚玉食言的心脏。
但指尖贴着滚烫的鲜血,让祂恍惚仿佛回到三百七十年前,触碰到周倚玉温热的肌肤一样。
小妖的不问剑也披荆斩棘地刺到了祂心口,似乎也突然僵硬住了。
双方都迟疑,不问剑率先向上挑起,劈砍了山神半边肩膀,又灵巧飞速地掉转方向,斩去了祂一整只手臂。
山神一点都不觉得疼。
神不会疼,神也不会像凡人一样,没有了心脏,就要再等下一世才能归来。
所以祂不许周倚玉死。岁月只有在遇到他时是流动的,每一世他死,静静等待的二十年都是停滞漆黑的。
祂不要他不会跳动的心,但祂可以把自己永不停息的心送给他。只要他收下这颗笨拙的心脏时能笑一笑,那就能让祂在往后的岁月里雀跃。
可是他没有收,也没有笑。
他只是日复一日地尝试各种方法,妄图用死亡的方式提前结束这短暂的一百零七世。而无论用哪一种方法,祂都能把周倚玉的伤痕抹去。
祂要周倚玉活着,即便支离破碎。
悍战如山崩,山神强大的自愈力来自天鼎山乃至整个世间世人的信奉,天空上的七方祭神阵还在运转,祂有源源不断的养料,断手断足于祂便都无关紧要。现在,祂不想再让步了,这漫长的、没有周倚玉的三百年让他受够了。
山神急剧吸摄祭神阵供奉的生气,澎湃的天地灵气卷着狂涛下坠到雪峰,被祂一口吞噬。断臂创口处长出新的手臂,祂赤手空拳抓住了一妖和一人的脖颈,将他们扼在半空。
“倚玉,倚玉……”
我爱你认真地守护我的样子,也爱你执着地反抗我的样子。
我爱你一百零七次爱上我的刹那明亮,也爱你发现离不开我的长久灰暗。
这都是你,周倚玉。
我的新娘。
那个小妖喉咙嘶哑发不出声音,忽然用灵力震出沙哑的询问:“周倚玉为什么从来没有给你起过名字,只用神来称呼你?”
山神眉心敛低,自顾自地想,这不重要。
祂将锋利的指尖戳入小妖的喉咙,按住喷涌而出的滚烫鲜血,眉心的心魔印泛得越发鲜红:“我不需要答案,更不需要他。我将踏出天鼎山,君临人间,永享臣服。”
小妖锲而不舍地发着声音:“你什么也不是,不神不魔,就是个六界谁也不认的怪物——世人用愚昧的贪欲、无计可施的信仰寄托出来的假想怪物。九天不认你,人间不见你,是你被抛弃了,是周倚玉不要你。”
住口。
雪花片片如轻羽:“你要谁的臣服?千秋万代,四海列国,世上唯一的周倚玉已经死透了,你最渴望的,永远遥不可及!”
住口!
山神的眉心魔印扭曲起来:“待我践踏整个人间!我想要谁,谁敢不从!他若想跑,我就打断他的腿;他用手伤我,我就折了他双臂;他以目仇视我,我就让他失明;他逞口舌之快骂我,我就让他做个哑巴!”
小妖眼里蔓延起血丝,眼神彻底变了,仿佛在透过祂如今顶着的黑蛟嚣厉的脸,回望和他的初见异样。
祂与两个身负残魂的“周倚玉”僵持之间,不远处的大妖忽然手出墨扇,迅雷不及掩耳地瞬息而来,一扇劈入祂侧颈,硬生生切开了祂半个脑袋。
山神勃然大怒,腾出手来把左边的小妖扔飞出去,扬手便要把偷袭的大妖一击震碎,千钧一发间,右手里一身血的虚弱小修士的不祸刀拦下了祂的一半攻势。
这个和后期冰雕一样的周倚玉如出一辙的小修士沾着血低声说:“丢了。”
天鼎山神停滞了动作。
祂诞生意志时便意识到自己原形来源于人间滞涩不入天河的灵气。祂化成白鹿的兽形,是人间的信奉者对祂的想象,而祂化成的人形,却是数千年来摸索着倚玉的喜好,自己设想出来的模样。
祂从开鸿蒙的一团灵气,变成与芸芸生灵一样的有血有肉之形,几乎都因那个名字。
祂在无尽岁月里长出一颗心脏,神心镌刻着源源不断的爱意和贪欢,祂把心给了最爱最想贪的周姓倚玉,只为讨他一星半点的欢心。
可当祂询问他如何处置自己的心时,周倚玉便是这样回应祂的。
丢了。
丢到天雷下,劈到烟消云散。
*
久寇使出剩余力气,凭着老奸巨猾的一口气,看准时机召唤出本命武器,本想一扇收割那伪山神的头颅,谁想这厮的自愈力恐怖到这等程度——他将扇砍到祂脖颈中间时,这山神便无底窟窿似地吞噬天地灵气,直接把他的扇子愈合进了血肉里!
一朝突袭不成,久寇便淡定地接受了接下来躲不过的山神重创。他从容地想着老子活了这么久,纵死也够本了,谁知周隐垂死似地劈出一刀护了他一截,久寇又麻利地收回自己阵亡当下的想法,果断地偏了身体,换成肩膀挨了山神一拳,而后久违地体验了一把被殴打到飞出去的滋味。
他摔出浑浊的雪雾,翻滚到了战场后方,半个肩膀都碎了,正想绕个路跑去嚣厉那崽子身边,谁知余光看到了一个大雪纷飞里的意外人影。
那个东海的少睢?
少睢压根不搭理这时不时地动山摇的战场,他只顾着抱着怀中人,屏气凝神地等待她的苏醒。
她的归来源于他的愿望,少睢还不敢轻易离开天鼎山,万一她还没能成功复生呢?届时他还需要求助于放言大开杀戒的天鼎山神。
神也好,魔也罢,什么东西都可以,只要能把她送回到自己身边,他就都愿意信服和献祭。
身后忽然有剧烈的灵流凝聚,少睢从凝神里警惕过来,抱紧怀里人便往雪峰上躲避。回头,他认清来者,还能扬起笑意来:“久寇前辈,您也进天鼎山了?太好了,正巧……”
久寇一头白发比纷飞的雪花还白,原本收敛的煞气尽数爆发,满眼阴鸷地盯着他怀里捂紧的人:“你他妈对我妹妹干了什么?!”
少睢抱起她,用下巴摩挲她发顶,亢奋得手臂不停发抖:“前辈不用这么激动,我只是用献祭换了夫人的复生,您不如和我一起避战,等待夫人醒来,见证神迹。”
久寇怒火冲天,一惯的冷静斯文荡然无存,什么山神通通先滚一边去,他一瞬瞬移到少睢眼前去抓人:“复你妈的生!死者不可复生,生者尚有来世!我妹妹魂魄早入六道轮回,你草率复生她,难道就不怕害她彻底的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