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他还没走到她面前,微心就转头来笑着打招呼:“小黑蛟。”
嚣厉倒抽一口冷气。
微心笑意轻浅地招呼他往茶桌对面坐:“相逢有缘,又是许久不见,再见到你时,我当真开心。小黑蛟,有兴趣闲聊三两吗?”
嚣厉警惕地挪过去坐在她对面,直接问:【晗色久不苏醒,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只叫田稻的松鼠告诉我,您知道有关晗色的事情,请问您知道是什么缘故致使他醒不来吗?】
“害,这漫长的博弈,总算是结束了。”微心的目光望向天空,深紫色的眼睛里苍凉又欣慰,“小黑蛟,战役终于结束了,在解答你的疑惑之前,我来给你说几个故事吧。”
嚣厉一听这开头便觉得接下来会是一个老太婆裹脚布似的故事,警惕地比划着道:【我不想听,我只想知道晗色】
“这里是我的地盘,你不听也得听呀。”微心笑眯眯地指向天空,“先从九天的两个神说起罢——先前我才向小晗色讲过。”
嚣厉听到晗色名字,眼睛一愣,老实了些许。
微心把同晗色讲过的故事再叙说一遍给他听:“从前有两个神,书写下界命运的司命星君,和操控天道星运的天枢星帝交恶……”
嚣厉赶紧帮她拉进度条:【您就是司命星君吧?微心神女】
微心开头没说几句就被噎住了:“咳咳。”
嚣厉心想,搞什么我有个朋友,真是的,赶紧言归正传才是正理。
微心继续陷入回忆,把那天枢星帝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通,言语间不觉便改换了称呼:“我这位友人,他太偏执,执着的点不是天道自然,而是九天的门槛本身。他坚定无情的血统论,认定神、妖、人绝无互通的可能,神生来就是神,不可能下流,妖生来就是浊物,不可能攀登九天的神阶。他搞错了,六界的欣欣向荣不是一潭死水,是从互通有无里演生出来的繁华。”
嚣厉有些焦躁,心想这和晗色有什么关系?
她话风一转,说起大黑蛟久寇:“你的舅父,本来顺应着天道自然的指引,度过天雷即可飞升为龙神。然而天枢执意要维护神界‘血统’的纯正性,他便瞒天过海欺骗天道,多引了四十道天雷……久寇被劈断的成了形的龙角,你的母亲,还有你,想来这些你应该已经得知了。”
嚣厉陷入木然,再次听到自己的荒谬来源,心情真是五味具杂:【我知道了】
微心笑起来,拿起桌上半冷的茶啜了一口:“总而言之,命运让你阴差阳错的成了无数因果的交接点,我曾经希望你飞升成真神,打破天枢蒙蔽的天道。谁知天枢阻塞了人界的飞升之路,反而催生出天鼎山神这样一个异类。人界的无数智者愚者都在命运里搅弄,虽然现在你不能飞升,但你们一起葬送了天鼎山神。这结果与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但结局却是好的。天道正在回归正轨,我想不会等太久,天枢就该被堕入轮回了。”
嚣厉越听脸色越冷:【司命神女,我不想听你炫耀这些操控我们而得来的战绩,我只想问问你,晗色现在还昏迷不醒,到底是为什么?】
“啊,对不住你。”微心歉意地朝他低了低头,顺势拿起放在脚边的木箱,从里面掏出了一本嚣厉熟悉的破书,“但我刚才所说的,你没有发现很奇怪的地方吗?”
【我不会猜谜,要说什么直说吧】
微心轻柔地翻手里的破书,嚣厉发现破书的前半部分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符咒和文字:“作为司命星君的我,本来应该对凡间众人的命运了如执掌,然而我对命途的操控、预测都错了。我虽是自愿从九天的神座上走下来,但毕竟是天道孕育的真神,和那天鼎伪神不一样,没有世间信徒的供奉,我也拥有神力。”
嚣厉不想顺着她的道理寻思,索然无味地附和:【嗯,为什么呢?】
“你看,这是我从前书写命运所用到的神书,跟随我许久,没有得到休养,已经变得这么破烂了。”
微心展示手里那本破书,她刚才一边讲话一边轻柔地翻着它,现在,她翻到了书的正中间。
嚣厉兴致缺缺地看了她的书一眼,忽然发现这本破书的正中间,用一枚青翠的枸杞叶夹住了。
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柔和,心想,这是和晗色原形一样可爱的小草叶。
微心冰冷的指尖抚摸上那片依然温热的小草叶:“小黑蛟,你觉得我这本书还欠了什么?”
嚣厉看了看,应道:【缺了一支笔吧】
微心的紫色眼眸里泛起了笑意:“是啊……缺了一支笔。我是司命神女,我的这支笔也是来自九天的神笔,我和笔的故事,就是我只想告诉你的,不告诉晗色的秘密。”
嚣厉愣住:【什么?】
“先前,我向你们讲述的是九天上两个神的故事,现在,我要讲的是我自己的经历了。”
她从书的正中间向后翻,书的后半部分全部都是空白的。
“我名微心,寓为天道微不足道的一点正心,我执掌的是书写众生命运的神职,天道之天心将这至关重要的神职交给我,也托付给了我持有的笔。我握着笔书写了无尽岁月的苍生命运,尽我们所能捍卫天道。天枢犯轴扭曲天道,我便想尽办法,用笔书写新的命运和安排,天道亦如椽笔指引我们向更好方向书写。”
微心翻到了神书的尽头,又往回翻翻到了夹着书签的中间:“我在神书上写到了萧,写出了你,但到了中途,我的笔忽然停止不写了。它停在你的命运当中,似乎是预见到了你不生不死的结局……然后他第一次落泪了。”
她取下那片书签,嚣厉发现书签下的黄旧纸张上是斑驳的水迹。
“我的笔不仅不肯写,还往回涂抹你的命理。我竟制止不住它,骇然之下,我只好向他商量,重新修改你的命运,让你不至于落得悲惨的终局。它悲鸣着说没用,说我与天道选择了你作为棋子,无论如何,你终究躲不过命运的侵袭。”微心眉目柔和,“我和我的笔相伴了千万年,早已把它视作亲属,它为棋子不忍,也为我忧愁。我也为它不忍,所以当它决定不再作为我的帮手——帮凶的时候,我尊重了他的意志。”
她轻轻捏起那片书签,拿到自己额心间轻贴:“我的小枸杞草,留下了一片叶子给我做纪念,而后他下了界,投生于众生的命运之中,想要找到你,和你一起作为棋子,分担你的悲惨结局,分担我的司命神职。”
桌子上的茶凉透了。
“小晗色,或者小曹匿,他听完我讲述你的来历之后,他流着泪说,你是个笑话似的怪谈。”微心把小草叶放在手掌心里珍重地拢着,“其实他自己……是个怪谈似的笑话。”
嚣厉张开口,风吹进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放弃神格,落入凡间,自危险红尘里翻滚,自山旮旯里静静等候,选择荆棘丛生、原本不需要经受的艰难路途。”
微心轻轻叹气,拿起凉透了的茶,饮尽下半碗,随后重新笑起来:“当初为他不忍,现在回想,人世间危险又迷人,比枯燥乏味的九天胜太多了。所以,即便现在天道正在逐渐回归正轨,我也不想再回到九天上,当冷冰冰的执笔人。当然了,我的小友,他自己也更希望留在人间跋涉红尘。也许,是想和自己怜惜的倒霉蛋一起跋涉千山万水吧。”
微心放下碗,屈指敲敲:“说书人微心的故事就讲到这儿了,这一段小故事,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她把手掌心里的小草叶递给嚣厉:“现在,我也愿意把我的小友托付给你了。”
*
嚣厉带着一片灼热的小草叶回到了离魂谷,刚一进谷,无聊得对于掏鸟蛋一事跃跃欲试的久寇看见他便转移了注意力:“你触什么霉头了?这眼睛红的。”
嚣厉什么也顾不上,脚下生风地踩进花海里,风扬起扭曲、恶意,花香馥郁起善意、爱意,他一个猛子扎进他搭建的小屋子里,三两步冲到了温软的床前。
他抱起安静沉睡的晗色,把怀里的小草叶取出来,哆嗦着将叶子贴在他眉心。
微光一闪而过,翠绿的小草叶融进了他的肌理,没过一会儿,晗色的睫毛抖了抖,睁开一双迷茫又清亮的眼睛。
嚣厉沉闷地呜咽起来,抱着他,就像抱住了一颗热烘烘的、不会熄灭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