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众来迎接他的人中,顾凭一眼就看到了殷涿。
这少年,当初他是应陈晏的命令,把他给留到身边做了侍卫。去南疆之前,顾凭还曾想过要不要带上他。但那个时候,他对自己的前路真是不能确定,所以想来想去,他还是将殷涿留在识青园里,请了武师和夫子来教授他文武双艺。
见顾凭望过来,殷涿那微微斜行的眼眸,一瞬不瞬地迎上了他。
顾凭朝他扬了扬唇,对其他人道:“都退下吧。”
殷涿走到他面前,顾凭随意地问:“这几个月过得怎么样?”
“还好。”
吐出这两个字后,似乎是觉得自己太生硬,殷涿有些恼地捏了捏手指,又道:“我听说这次在南疆,郎君险些出事……若是下次远行,可以带上我吗?”
顾凭:“我不带你,并不是怀疑你的本事。”
他想了想,有些事,现在可以点明了。
顾凭道:“我是秦王的人。”
轻飘飘地说出这句话后,顾凭走到花树边,望着那交缠在一起,瀑布一般洋洋洒下的蓝花紫花,他轻轻道:“我知道你自幼习武,之前给你看过筋骨的武师,也告诉我你于习武一道天赋极佳。”顿了一下,他说道,“如果你想,我可以将你引荐到秦王身边。”
殷涿斩钉截铁地道:“我不愿。”
顾凭:“你可以再想一想。现在这个时候,跟在秦王身边,比在我身边要好得多。”
这是真的。
皇帝这些日子的种种举动,都表示着他和陈晏的关系在回温。其实皇帝对他这个儿子,一直是忌惮着,同时又器重着,虽然不曾完全信任,但内心深处,也没有真的不信任。顾凭想,不知这种复杂的感情,皇帝自己能不能看清?
殷涿果断道:“我只想跟随郎君。”
顾凭点了点头:“也可。”
他换了身衣袍,又驱车前往按察司。
他是按察司的司丞,跟着陈晏前往南疆,也是行按察司的随行监理之责,回来之后,是必须要去向上峰述职的。
按察司指挥使的办公之所,在整个衙署的最里面。顾凭走进去,就看见那院子里原本葱茏茂盛的花草,都给拔得七零八落,一个男子正背对着他,蹲在那里,摆弄着一株菜苗。
旁边,那人的侍从愁眉苦脸地道:“大人,你若真想种菜,咱们回自己府里不行吗?”
把衙署的院子折腾成这样,太丢人了。
姜霍笑道:“你懂什么,独霍霍不如众霍霍,这句话便是说,霍霍我自个儿的,哪有霍霍大家的东西快活?”
侍从:……
他的白眼翻到一半,正看见顾凭,连忙小声道:“顾司丞来了。”
顾凭走过去,也在姜霍身边蹲下来,扒拉了一下他的菜苗:“这是什么?”
姜霍:“好像是辣椒苗。”
顾凭问:“辣椒是这个时候种的吗?”
他对农务其实不大了解,但就那点微末的印象,好像……秋天不是种辣椒的时候吧。
姜霍哈哈一笑:“我种我的,它长或不长,与我何干啊?”
将一排辣椒苗都给栽进土里后,侍从们端来水盆和白巾,将他们身上的泥渍给试得干干净净,然后又退了下去。
姜霍抬头望向青空,好像是出神,又好像只是静静地这么望着,过了不知多久,他转过眼,眼眸似笑非笑,又好似望不见底:“数月不见,顾司丞变化颇多。”
顾凭敛了敛眸。
他怎么觉得,姜霍这话像是别有深意?
看着他,姜霍开颜一笑。
他生得俊逸,歪着头这般微微一笑,眸光动转间,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
姜霍轻若耳语地道:“我以前看顾司丞时,便觉得,你不像是此方天地中人。”
不像是此方天地中人!
顾凭心头猛地一震,他忽然想起来,这个姜霍是深名天文,通晓星象之术的,他身上流传最广的一则传言,便是当年天下刚刚生乱,雍朝还占据着绝对优势的时候,他就放出预言说雍朝必破,兴亡之人在东南。然后南下转投了当时在一众诸侯中还很不惹眼的信阳王,也就是当今皇帝。
这样的人,观人观气,那是真能看出常人不可见之处的!
顾凭不知道,青君曾说过,在他平生见过的人里,他顾凭的才智可以排进前三。
而这姜霍,也在那三人之列!
扔出这句石破天惊的话后,姜霍又仰起头,看向湛湛苍空,茫茫流云。
他忽然道:“当年诸葛亮隐居隆中时,你可知为何刘备三顾茅庐,才见到他?”
那样仰着头,他用一种太过透彻,近乎冷漠的声音徐徐地说道:“诸葛亮是何等神通?刘备当世潜龙,这样的人要来寻他,他岂能不知?只是那时他夜观天象,就知道,事不可为——刘备来找他想做的那件大事,是做不成的!”
“……人,是对的人,但那却不是对的时候。所以他一再相避。只是……终究被皇叔的诚心所动,明知不可为,而出山强为之。”
顾凭盯着姜霍,想,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流云逐走,那云层后面的日光,时而被遮蔽,时而洒落下来。时隐时现的光投在姜霍身上,令他的眸底也是忽明忽暗。那神色,真让人看不清。
他道:“曾经我以为,顾司丞看这世上的任何人,都像看一朵花,一片叶,即使欣赏,也不会生出留恋。”他轻轻叹道,“这样逍遥地过着,不是很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