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陈晏的命令确是如此。
那亲随想了想,悄声对顾凭道:“大人此刻不入内更好。”
看来里面谈的事是跟他有关了。
顾凭心念一转,就猜到了。那些秦王一系的核心臣子今日齐聚,应当是要等陈晏做出决定。
或者说,逼陈晏做出决定。
顾凭怔了一会儿,抬头静静地看向远处的高天。
以前上学时,老师讲“万念如沸”,说每个人心底里,每时每刻都有无数凡尘杂念,就像烧开的水上那咕嘟咕嘟冒出的泡,一瞬万起,一瞬万破,源源无尽头。
他那时没有感触,到现在忽然懂了。
……顾凭想,陈晏,其实是很不容易的。
那个在中秋夜里,孤寂地拥着他的男人,那个自少年起,便有无数人的性命和前程负在他肩上的人,这些年,他的每一步,走得其实都很艰难。
天高日黄,无边的秋风摇动木叶,那声响仿佛亘古无绝。
顾凭望着天上一只黑鸟划过。看似它与天融为一体,其实那其中隔着的,何止万丈之遥。
很久很久,他低下头,冲那个亲随笑了笑。
那笑容是如此平静,如此的寂寥,令亲随不由得怔了怔,忽然有些说不出话。
然后,他看见顾凭退后了两步,朝向眼前苍然的殿宇,大声道:“臣顾凭求见!”
不知不是错觉,那一瞬间,万籁仿佛都滞静了一瞬。
殿门依旧紧闭着。
顾凭又说了一遍:“臣顾凭求见!”
过了一会儿,紧闭的门打开了一道窄隙,一个侍从快步走到他面前,低声道:“大人,殿下正在议事。大人若有要事,不如留待……”
顾凭没有让他说完,淡淡道:“烦请转告殿下,我有话,要亲口对他说。”
侍从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当即拜下:“是。”
没过多久,殿门打开。
顾凭走了进去。
他走得不快,也不慢,一步一步,走过白玉台阶,跨过朱槛,踩过雕着兰纹的地砖。
终于,他站在了陈晏面前。
这殿内的臣子,果然都是太子一系举足轻重的老臣重臣。他们看向顾凭的目光各有不同,但是都很复杂。那其中有些面孔顾凭很熟悉,有些却是陌生。
顾凭无声地叹了口气。
还是心乱了啊。明知不必多看,但他的目光,却仿佛故意逃避着唯一那个必须要面对的人,反而停在这些人身上。
他隐于袖中的手微微一攥,就像由此汲取了某些力量,终于抬起眼,看向陈晏。
明明是这么简单的动作,怎么做起来,却要费这样的力气?
陈晏对上他的目光。
他心头忽地一跳。
陈晏紧紧盯着顾凭,沉声道:“顾卿要说什么?”
有几个心腹听出他语气不对,都纳罕地向顾凭扫过去。
顾凭还一言未发呢,怎么殿下就是这个反应?
顾凭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抬眼打量着他。
他忽然意识到,他很少认真地看过陈晏的脸。最开始的时候他看陈晏,多半只是通过神情去揣摩陈晏的心思,至于容貌,他从来都是没有太在意的。虽然朝夕相处,虽然曾经贴近到肌肤相亲,虽然他知道陈晏的五官俊美得堪称无可挑剔,但是,他似乎还真的没有认真静下心,像用笔一笔一划地勾勒一幅画作那样,去用目光描摹这个人的面容。
其实顾凭的沉默并不长,只是几息,但陈晏下意识感到不对,他站起身,道:“跟孤去——”
他的话忽然断了。
顾凭抬起手,缓慢地朝他行了一个礼。
这一礼,极规整,极郑重。
然后他抬起头,轻声道:“殿下。臣顾凭,自请离去。”
那一瞬,是绝对,绝对的寂静。
所有的大臣,无论是方才在殿上对顾凭的安排持何种意见的大臣,都完全震住了。
陈晏盯着他那淡静的眼,一字一字道:“你说什么?”
顾凭看着他,这一幕他早有预料,依旧不疾不徐地道:“因臣之故,令殿下声名大损。臣有罪,无颜侍奉于殿下身侧。臣引咎请去。”
赵长起见势不对,赶紧站出来说话:“这是哪里的话?你一心为殿下谋划,那功劳我们都是记住了的。这何罪之有?何况,大丈夫行于世,岂能因流言所累……”
他看着陈晏的表情,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直到彻底消失。
刚才殿中数位老臣都要求陈晏处理顾凭。这个人,是绝不能放在他身边了。皇帝已经因此大怒,在马上就要确立太子的这个节骨眼上,他们谁都承受不了激怒帝王的风险,也不能去承受!诸多处理中,最温和的,也是得到了绝大多数臣属默认的,就是将顾凭远调。过个二三载,待此事风消波平,再将顾凭调回凤都。而且,经过南疆池陵一行,顾凭的名声已传了出去,如今已是树大招风,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不如外放,还可以避开那些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