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三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与平常没什么两样:“虽然不怎么容易,但我会尽全力帮你。”
寻逸微微勾起嘴角,把男人拉进怀里,轻轻在对方的背上抚了抚:“有你在我身边,真好。”
十五天后,周觅终于脱离了危险期,病情逐渐稳定下来,不过人还处于深度昏迷的状态。许静兰缠着主治医师打听自己的儿子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老大夫一直摇头,说自己也拿不准,女人又急急忙忙地找到新来的小大夫,小大夫犹豫着不肯说话。许静兰催了好几次,小大夫这才开口说周觅有苏醒的希望,不过不是很大,因为伤得实在太重了。许静兰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就像是坐了一趟过山车,上一秒还在为儿子脱离危险期而庆幸,下一秒就陷入了儿子可能再也醒不过来的巨大恐慌之中。心情大起大落之下,有一股温热的液体自她的眼角渗出,带着些许酸苦,许静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迅速抹了把脸,丢下自己的丈夫,一个人下了楼,替儿子办理了转院手续。
许静兰现在对高铁和动车的安全性极不放心,她想带儿子坐飞机回燕京。但医生死活不肯开《适宜乘坐飞机证明》,而是推荐女人用救护车运送病人,毕竟救护车上一些基本的医疗设备还是比较齐全的,呼吸机、心电监护仪什么的都有。许静兰只好点头答应。
周觅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寻逸站在医院门口远远地看了一眼,他看见对方的身子被一张白色的床单遮掩了去,床单外露出一只有些发青的手。
寻逸目送救护车远去,抿抿唇,低头不语。
一旁坐在轮椅上的邱三桥抬起头看着自己学生,温声说:“他会好起来的。”
寻逸推了推眼镜,缓缓地点了点头,微微俯下身握着男人的手说:“我订了明天下午一点的票,大概晚上五点多到京,到了以后我把你送到——”
寻逸的话还没说完,刘景韬突然从后面冒出来,一张嘴嗓门一如既往的大:“哥们儿,我觉得吧,其实……”他原本有一肚子的话要讲,但冷不丁地瞥到寻逸和邱三桥紧握的手,大脑一下子就短路了,明明张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抓抓头发,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寻逸,过了一会儿,又愣愣地看了看轮椅上的邱三桥。
邱三桥垂下眼睫,也不好说些什么。
一时间气氛有些诡异。
寻逸不动声色地松开了自己老师的手,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淡淡地问了句:“为什么不把话说下去。”
刘景韬显然还没缓过神来,磕磕绊绊地说:“我……我就出来试试温度,看看外面冷不冷,我这就回去了,你俩接着聊。”
寻逸正准备点头,王来生的声音就从后面飘了过来:“小刘,你过来,咳咳,看看,我这个出票半天都,咳咳,都不成功。”
“哥们儿,我一会再来找你。”刘景韬说完,逃似的一步跨到自己老师身旁。
寻逸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老师,说:“有时候越解释,他反而可能越怀疑,我们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等他慢慢忘了就好了。刚才是我的错,不该在外面握你的手。”
邱三桥从男生的语气里听出几分自责,故意板起脸说:“以后在外面不要这样,尤其是在校园里。如果我被人举报了,轻则受处分,重则被辞退,而且对你的影响也不好。当然,在家里不必这么拘束。”
“我明白了。我以后可以经常去你家么。”
邱三桥怔了怔,然后点了点头。
寻逸深深地看了自己老师一眼,嘴角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第214章
第二天中午邱三桥、寻逸、王来生和刘景韬一行四人从医院出发,打车到火车站。下午五点五分他们下了高铁,打车到法大门口。校园里宪法大道两旁的玉兰被春风一拂,开出一树树的洁白。
体育馆前面的石台上站着一个高个子的男生,手里捧着一本活页夹,正在高声朗诵,他的声音时而饱满,时而婉转,句句传情。路过的学生纷纷驻足,没过一会儿,石台前已经围了不少人,里三层外三层的。
坐在轮椅上的邱三桥朝寻逸做了一个手势,寻逸立刻会意,止住了脚步,把轮椅停在人群外围。几个学生认出邱三桥来了,说了声“老师好”,然后让出了一个半大不小的空间。
那个站在石台上的高个儿男生脸颊上挂着夕阳的余晖,一笑起来两个脸蛋红扑扑的,还带着两个小酒窝。他一张嘴,声情并茂:“活在这珍贵的人间/泥土高溅/扑打面颊……”
站在最里面的几个女生窃窃私语:“我想起这首诗来了,高中老师讲过这首。”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男生念到随后一个字的时候,伸出左手,掌心向上,似乎要稳稳地接住从诗歌中幻化而出的“幸福”。
一首诗朗诵完,台下掌声雷动。
邱三桥微微一笑,赞赏般地说:“咱们学校的学生还是很有才情的,诗写得很有韵味。”
寻逸摇了摇头:“这首诗的作者并不是他。”
有人拍着手高呼:“再来一首!再来一首!”台下的其他同学也跟着他喊起来。
高个儿男生朝大家鞠了一躬,翻动着手中的书页,说:“我再给大家朗诵一首《海上婚礼》,怎么样?”
“来一首《以梦为马》吧!”有人提议。
“好好好,就《以梦为马》!”男生一笑,眉眼弯弯,眼睛比天上的星子还要亮,他清了清嗓子,“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邱三桥眯着眼睛看着正在朗诵诗歌的男生,神色忽然有些复杂:“我才想起来,今天是3月26号。”
站在石台上的男生朗诵完《以梦为马》以后便对台下围观的人群说:“同学们,今天是咱们学校345诗社成立30周年的日子,我们社团邀请了西川教授和谭五昌教授今晚七点在大礼堂做海子专题讲座,希望大家都能来参加!”
台下再度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欢呼声。
一个女生叹了口气,对旁边儿的人说:“撞上了,六点半有位央音声乐歌剧系的老师在图书馆做讲座,要讲我最喜欢的《茶花女》和《拉美莫尔的露琪亚》。真是纠结,两个都想去。”
“哪个图书馆?志新图书馆?”旁边儿的女生眨眨眼睛,“要不你抽签决定去参加哪个讲座?”
“我们走吧。”邱三桥转头看了寻逸一眼。
寻逸点点头,推着轮椅从人群中退出来,朝着家属区的方向走去。夕阳的余晖拂过他的后背,暖洋洋的。
二人路过文渊阁图书馆的时候,被图书馆一左一右立着两块巨幅展板给吸引住了目光。寻逸渐渐慢下了脚步,停在图书馆前的石阶下,放眼望去左侧的展板上印着几个红色的楷体字“纪念诗人海子——2018”,右侧的展板上印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有不少学生在展板两旁合影留念。
邱三桥忽然有些感慨,他用手轻轻地摩挲了一下轮椅的扶手,动了动嘴唇:“我上大学的那几年曾听到这样的声音,就像你之前对我说的,说法大太拘谨、太闭塞、太不浪漫,海子那样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人待在这里,会显得格格不入。如果他毕业后留在京大,与同样喜欢诗歌创作的年轻人待在一起,就不会这么孤独,不会这么寂寞,不会卧轨自杀。”
邱三桥眼中生出一丝惋惜,他顿了顿,又说:“我毕业以后刚来法大教书的时候,多少能感觉出这所学校少了母校的艺术激情与氛围,不过现在她越来越开放了,我经常能感受到思想的碰撞,经常能听到不同声音的交汇——学校的变化很大。”
邱三桥的话音刚落,一个留着板寸的男生骑车自行车与他擦身而过,车子的后座上坐着一个穿着白裙的女生,长发飘飘,笑容明媚。
那男生单手扶把,朝邱三桥敬了个礼,一张嘴露出一口白牙:“邱老师好!”
邱三桥回以对方一个微笑,虽然他并不记得那个学生是谁。他转头看向寻逸,目光透过男生鼻梁上架着的金丝边眼镜,绕过低垂而微卷的眼睫,直直地投进对方的眼睛里。他觉得寻逸的眼睛格外清亮透彻,仿佛里面长着一树雪白雪白的玉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