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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2 / 2)

没过多久,月亮便被厚重的云层给遮住了,一点儿光也透不出来。

寻逸觉得天幕就像一顶巨大的罩子,黑压压地朝着他扣下来。他屏住呼吸,茫然四顾,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直到目光触到京大六院和三院黑洞洞的门诊楼时,他才多少有了些归属感。

寻逸在学院路这边儿待了整整四年,这四年里他在学校里经常能听到老师讲起绝症患者的案例,在世纪坛医院实习的时候也目睹过生离死别的场景。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对死亡生出了一种坚不可摧的钝感,可在这个夜晚,他却觉得周围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死气,悄无声息地将他坚固的铠甲腐蚀出一个又一个窟窿。

寻逸凝着眉闭了闭眼,再次睁眼之际,眼前忽地闪过李天歆母亲死去的样子。女人面容枯槁,嘴巴微微张着,就像被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吸尽了阳气。接着,他眼前的景物一晃,李天歆的母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泪流满面的周觅。

刚才接到李天歆母亲死亡的通知后,寻逸靠在医院的墙上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了过来。他把能为女人办的事都办完之后,就跑到病房楼去看周觅。他推开病房门的一刻,一个穿着深蓝色套服的女孩儿正坐在椅子上扭着脖子看他。那女孩儿从外表上看,比寻逸还小一些,也就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两个脸蛋红扑扑的,脑袋后面一左一右伸出两个小辫儿,编得格外好。

寻逸扫了一眼小姑娘的装束,基本可以肯定眼前人是周觅妈妈请的陪护。

“你是来看望他的?”女孩儿的声音清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寻逸看。

这一眼,让寻逸的心颤了一颤,有那么一瞬间,女孩儿的面容和他记忆中李天歆的容颜重叠在一起。他只觉得胸中沤了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他涩着嗓子解释着:“我是他的同学,也是他的朋友,他现在怎么样……”

“哥哥他之前醒过来好几次,但是还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医生给他做了检查,说他得的是闭……闭什么症。”女孩儿皱了皱眉,似乎在仔细地思索着。“闭什么症来着,我突然想不起来了。”她朝寻逸局促地笑笑,又把手中的小毛巾在水盆里洗了洗,起身为周觅擦脸,她的动作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就像在呵护一件上等瓷器。

寻逸望着病床上双目紧闭的男生,艰难地开口:“闭锁综合征,是么。”

女孩儿怔了怔,使劲点了点头:“是是是是,就是这个。医生说咱们说的话哥哥他都能听懂,但是就是没法做出回应。”

女孩儿话音落下的一刻,寻逸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地拧成了麻花。他真的想责问苍天,为什么要让事情发展到这种糟到不可再糟的地步,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周觅……

寻逸宁愿周觅被确诊为持续性植物状态,这样对方就会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在哪里,忘了自己经历过什么,像婴儿一样无忧无虑、安安静静地睡过去,永远不会再感觉到苦痛,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但闭锁综合征却是另一副嘴脸,它像是一只从地狱爬出的恶鬼,附在患病者的身上,挥动一下爪子,便抹去了病患近乎所有的行动能力,全身上下只剩下眼球可以垂直运动。最可怕的,它故意忘记带走患病者的意识,让对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灵魂被死死地锁在躯壳里,无论怎么挣扎都是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儿一点儿地走向死亡。有人活得长一些,在床上躺个一两年才断气;有人很快就离开了,从确诊到死亡不到半年。

想到这儿,寻逸的心又向下沉了沉。

“你怎么了,脸色怎么那么难看?”女孩儿睁大了眼睛看着寻逸,她似乎对周觅的痛苦和闭锁综合征的预后一无所知。

寻逸颓丧地摇摇头,绕到周觅的病床旁,俯下身来在对方耳边低声唤了一句:“你醒着么。”说完,他找了椅子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床上的人。

过了一会儿,周觅的眼睫微微地扇动了一下,眼睛张开一条窄窄的缝,那条细缝一点儿一点儿张大,露出一对墨一样黑的眼珠,失了灵气的眼珠。

寻逸站起身,走进周觅的视线范围之内。

周觅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睛,眼中似乎闪起两个光点,不过寻逸还未来得及看清,那两个光点就暗下去了,湮没在墨一样的黑暗之中了。取而代之的是眼眶上越积越多的泪水,在白炽灯下折射出许多白色的星星点点。

那些泪水在眼眶里兜兜转转,好不容易在眼角处找到了出口,便开始大滴大滴地往下落。

“怎么、怎么哭了?”女孩儿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从床头柜里翻出手帕纸,一下一下地替周觅擦眼泪,奈何对方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也止不住,湿了一张又一张手帕纸。女孩儿急得涨红了脸。

寻逸怔怔地望着病床上的人,眼睛一眨也不眨。

周觅应该是认出他了吧?

应该是认出了吧?

不然周觅为什么会哭得像个孩子;不然周觅为什么在见到他的一刹,眼中闪过一丝狂喜,遗憾的是那种惊喜并没有在男生眼中停留多久,便被绝望取代。

寻逸知道,周觅心中一定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讲,但对方现在连张张嘴这样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动作都做不了,更何况说出一大串话来。他抿抿唇,透过薄薄金丝眼镜片儿凝视着床上人不断涌出泪水的眼睛——那是对方与外界交流的唯一方式。

第264章

寻逸侧头问女孩儿,周觅的家人有没有为他准备眼控仪,或者类似的能够通过眼球的运动来打字的电子设备。女孩儿似乎一下子被说懵了,愣了会儿神才回答说,好像没有准备,自己从来没听说过眼控仪这种东西。紧接着,她又磕磕绊绊地问,哥哥他是怎么了,是发病了吗,还是难过,之前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寻逸没答话,而是让女孩儿帮他找来一张纸和一支笔。他记得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法国时尚杂志的一位副主编也得了类似的病,不过当时还没有眼动仪这种辅助交流的手段,病人只能在孤独与痛苦中逐渐走向死亡。后来这位副主编的语音矫正师终于想出了办法,她让自己的病人通过眨眼来选择字母牌上的字母,拼成单词,组成句子,这样被困在躯壳中的灵魂就能对外界描述自己的喜怒哀乐了。

寻逸接过女孩儿递来的纸笔,在周觅耳旁轻声说:“你是不是认出我了,如果认出了,就眨两下眼。”

周觅立刻眨了两下眼,细细密密的睫毛上挂满了泪滴。

这一刻,寻逸不知道自己该欣喜还是该悲伤。他垂下头和床上的人对视,又抬起手,想拂去男生眼睫上的泪珠,可手在空中悬了一会儿,还没碰到对方的脸,就无力地放了下来。

寻逸叹息一声,学着那位语音矫正师的样子在纸上写下26个英文字母,又在Z后面画了一个方块代表空格。他对周觅说,我知道你有很多想说的话,你可以拼一段汉语拼音或者英文单词给我,我现在把纸上的字母一个一个指给你看,如果是你要表达的字母,你就眨两下眼,如果不是,你就眨一下眼。

说完,寻逸用笔指了指字母A,周觅眨了一眼。寻逸又把笔尖停在字母B上,周觅又眨了一下眼。直到指到字母I,周觅才眨了两下眼。寻逸点点头,在便签本上写下了一个I,然后他又把笔尖移回到字母A,这次周觅在笔指到字母G的时候眨了两下眼。

五分钟以后,寻逸的便签本上多出了一句话——

【I get trapped.(我被困住了。)】

寻逸无声叹气,盯着周觅湿润的眼眶说:“你别担心,可以治好,但是需要一定时间。” 他说完,怕对方用眼睛问他how long is this gonna take(还要多久才能好),飞快地跟了句:“你只需要积极配合治疗。”

寻逸的话音刚落,周觅就连着朝他眨了好几下眼,更多泪从眼中涌出来,在枕头上留下一大片水渍。寻逸已经习惯了周觅在情绪失控的时候咆哮,甚至嚎啕大哭,如今对方这样无声哭泣,想要发泄却发泄不出的样子,让他茫然失措。按理来说,他应该给周觅一个拥抱,毕竟对方是因为舍身救他才变成这个样子的,但对方全身的骨头近乎都断裂了,如果被拥在怀里的话,那些碎裂的骨头就会扎进肉里,扎进心里,该多痛。

寻逸知道病床上的男生还有很多要说的话,也很清楚憋太多事在心里太痛苦,便拿着写有字母的纸坐在床头,像刚才那样把字母一个一个指给对方看。

等周觅把心里要说的话都用眼睛说出来以后,墙壁上时钟的分针已经转了小半圈儿。

“这几句话的意思好像是……”女孩儿凑在寻逸身边儿喃喃自语。

寻逸坐在那里,也不回话,只是静静地盯着便签本上的几句话——

【I wanna wake up.(我想从这噩梦中醒来。)】

【Every day is a struggle.(每天都不好过。)】

【Pain won t let up.(一直很痛。)】

寻逸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空中的小月牙,低声说:“我不值得你为我舍身,我宁愿躺在这里的人是我。抱歉,你救我和伤害天歆这是两回事,我没办法因为你救了我,就把之前那件事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件事发生就发生了,已经无法挽回了,就这么隔在心里吧。你和天歆是我最好的朋友,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现在我在心里为你祈祷,希望你能早些好起来,然后好好地活着,幸福地活着,快乐地活着,活很久很久。”

“你快过来啊,哥哥他又流了很多泪,哭得很凶。”女孩儿焦急地招呼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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