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水摇摇头,往门外看了一眼。
马关山用烟斗一敲脑袋,反应过来,“瞧我这破记性,瞅着天快亮了,您还有正事儿要忙。别急别急,我来找找……”他说着吃力地弯下腰去翻箱倒柜,屁股撞得柜子不住响动,柜台最里面一层抽屉里整整齐齐码放了一堆小册子,他嘴里念念有词,一个个数过去,不知数到第几个,嚷道:“就这个了!”举起一本黑色册子来。
杜若水伸手接过,展开几折纸页,每页上都写着一个人名及其对应的生辰八字,以及一个明确的地点——他们的家乡,一个通常不能明确的地点——他们的陈尸之地。
他扫过一遍,仔细收进衣内,又朝马关山伸出手。
马关山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是几个意思——对他这种生意人来说,这个手势无非是要钱的意思,可杜若水凭啥找他要钱啊?
他对着那只苍白的手出起了神。
眼见杜若水又将食指和拇指揉在一起,轻轻搓了搓,看到这个动作,马关山倏地反应过来,“嘿,原来要这个!”他从抽屉里抓出一把杜若水要的东西送到他手上。
“您吃好!走好!”
杜若水点点头,没在意对方这话说的和送人上刑场似的。他将烟草叶在指尖揉碎,抬手送进嘴里,咀嚼得更碎,苦涩的味道很快在唇齿间蔓延。
天亮了,他得出门“寻尸”了。
第2章
“寻尸”一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赶尸人一向从各个客栈接受委托,帮委托人把客死异乡的亲友送还家乡。按规矩,这些还没入土的尸体会停放在当地义庄,拿凭证去义庄认领就是了,但有一类比较麻烦,那就是家里人也不知道此人具体死在哪一处、更甚不知道怎么死的,只掌握了一个大概方位,多半曝尸于人迹罕至的荒野,寻觅起来不是容易的事。后者的酬劳自然比前者高出几成,所以杜若水更愿意接第二类委托。
客栈多开在荒郊野外,一为避人耳目,方便赶尸人赶尸、停尸,第二就是为的方便寻尸。此处客栈坐落于岭南荒郊的山野间,方才他看过名单,今次要找的人多分布在附近一带。
这一片茫茫大山,数年来死在里头的孤魂野鬼不说上万,至少也有千百。眼下正值乱世,铁骑当道,人命比草贱,近来此界垄下又添了不少新人,他们这行买卖是越做越热闹了。
杜若水一路摇着铜铃、执着罗盘找过去,头顶的太阳拉长他身后的影子,身后缀着的尾巴逐渐变长,不出一个时辰,他找齐了一半的人,这里面还有些不请自来的,他也不赶他们走,留到最后看能不能用法子知道他们的来历,要是顺路送回去也有机会拿到一笔额外报酬。
还有些人怎么都找不出来,这时得针对这种情况做一个特别的仪式——“唤魂”,说来简单,用指尖血在罗盘上写出这人的名姓和生辰八字,一边摇铃,一边唤要找的人的名字和家乡,告诉他家里还有人等。倘若最后实在找不到,也怨不得他。可这却是他最不喜欢的一步——毕竟他不喜欢说话。
今日又撞上了这种事,有一具尸怎么也找不到。
这会儿他身后已跟了一排,这些尸刚从土里出来,满身是泥,多数应该死了没多久,身上的伤口新鲜,但血流尽了,泛着一种透白的红,颜色接近死鱼的腮,有一种滑腻的恶心感。好几个的伤一看就是被弹药或枪铳炸开的,身上破开一个漏风的大洞,伤口边翻出的肉带着焦色,伤口里灌满蛆虫,尸臭和绿蝇萦绕不去,其中还有穿军装的。
杜若水摇了下铃铛,选了一处开敞的腹地,把这群尸留在这儿等他,独自走进了大山最深处。
即便在白日,树林里面也暗无天日,密密麻麻盘根错节的植物像一张网,隔离开一切,莫说光,便是外界的声音也透不进来,阒静如死。只有丝缕光线穿过树影缝隙筛落,形成一些薄而碎的轻盈光斑。
他摇着铃铛,一面往深处走,一面唤那人的名字。
一声、又一声……
半晌,杜若水住了口,树林里顷刻回复平静,他的余音在这种封闭环境里竟没得到八方响应,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所吞食了。
他在原地侯了片刻,手里罗盘的指针忽而轻微晃动起来,他随之挪动脚步,到某一处发现指针不动了,于是也杵着不动,只听头顶上倏而传来一阵响动,杜若水反应迅速,即刻往后退了一步,抬眼看去,一个人从树林中掉落下来,一张青白而僵硬的脸对上了他。
那人倒吊着,血红的舌头拖出来老长一截,几乎盖过额头。
这具尸不知为何缠在了树上,看情形有段日子了,有许多树枝和藤蔓从他的腹腔和七窍里钻出来,整个人如一座血腥的盆栽。
看来要将他解救出来会颇费周折,杜若水从腰间拔出匕首,弯下腰正待动作,一只青紫的手霍然抓住了他,那手冷冰冰的毫无温度,力气大得惊人。
下一刻,只见面前的尸体悠悠转了一下头,两根藤蔓从他的双目中探出,溃烂的眼睛望向他。
这林子里的阴气和湿气太重,还有不少死人,适合蓄养尸气,看来此尸有向“僵”过渡的征兆了,只是到底未成气候。
他唤了一声:“刘向,”又沉声道,“你的妻子在十里镇等你。”
那只手抓他的力气反而更大了!乃至叫他的骨节发出一种咯咯声响。
杜若水连面色都没变一下。
力道使到极处,终于松开了。而他的手腕上留下了五道骇人的青紫淤痕。
杜若水又耐心等了一会儿,见那尸没什么动静了,待继续动作,心头一突,陡然觉出……有些不对。
——他身后有人!
他猛地回过了头。
那具血尸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那儿的。
他趴在地上,抬着脑袋,污秽的长发下一双眼睛半隐半现,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人死的时候一定很惨,杜若水忍不住这样想。
说是血尸,只因他浑身上下都染满了血,整个人形成一种刺目的红,身上满是挥之不去的浓重血腥味。
那张脸被血糊了看不清,一身薄衫浸透了血,手腕上有两道又深又可怖的豁口——只怕死前被断了手筋。爬不起来?除非腿骨也被打折了?
可,这不是名册上要找的人。
就算和其他那些不请自来的人一样带回去,他这个样子只怕没什么人能认出来,认出来也不好解释,这死相太可怕、太麻烦。
他还能动,是因为身上还残存阳气,或许还剩几分元神,为什么阳气和元神还能在死尸身上留存?那是因为他死的时候心有不甘、有执念,诞生了怨气,怨气帮忙锁住了阳气和元神。其他尸也都还怀着一分执念,才能供他驱役——他们客死异乡,想回家入土为安。
这具尸比刘向更容易成为“僵”。
最好的处理方法是把他给彻底结果了,以免将来贻害一方。
可如无必要,他不想那样做,太绝。谁知道这尸到底会不会变成“僵”,会不会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