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水收回视线,俯身继续去和那些缠人的藤蔓树枝做斗争,一时间树林里都是窸窸窣窣的声响。等到终于将那具尸体完全解救出来,天外落日西斜,林中的光斑变换了一种琥珀般的深色。他站起身抬起手,再次摇起了铃铛。
这次可以带他们回客栈了。
只是一步还没来得及踏出,脚下便给什么东西扯住了。
他低头看去——果然是那具血尸。
那只血手紧抓住他,手背上四根嶙峋的骨节突出,青筋毕露。
对待这种东西不能留情。杜若水清楚这一点,拔刀准备砍下去,可一低头,一抹亮色闪了一下,晃过他的眼,他看到那只手腕上有个东西。
好像是一个银镯。
杜若水顿了顿。
戴这种镯子的人很多,这种镯子上有花纹的也很多。这只镯子上就镂刻着花纹,他盯着看了半天,眼睛一错不错,看不清那是个什么图样,心底竟莫名不是很想看清,有个声音在提醒他,可那无疑是欲盖弥彰。
良久,他慢慢俯下身去,执过那人的手腕。
他目光一定,登时如遭雷击!
那花纹缠绕整个手镯,描绘的是一棵树。
他认出那是什么树。
七叶树,佛教的圣树,企望其佛光也能庇佑手镯的主人。是那人自小戴在身上的。
不可能……杜若水怔怔地想,不可能。
不可能。
他满脑子只剩这三个字。
他面色变得惨白,目光涣散如碎,不觉间抓青铜铃的手松开了,铃铛往下一滑,发出清脆声响。他如梦初醒,一把握住了铃铛。
他凝定目光看着那只铃铛,下定了某种决心,随即动了动手腕,带着整个手掌轻轻动了一下。
铃声响了,被包裹在手心里,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他唤出那个暌违已久却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名字。
——“纪云镯。”
第3章
马关山半梦半醒间隐隐听得青铜铃响。
那声音不同于普通的铃铛,微茫而幽沉,风一吹吹不了多远理应就该散了,这铃声却若有若无,不绝如缕,如夜半时在枕畔哭诉的幽魂。
他知道是杜若水回来了,打了个哈欠从躺椅上爬起来,临了看到窗纸上映出一个巨大诡影,猝然间给吓了一跳,偷偷打开右手边一个抽屉,还没来得及摸到家伙,那个影子就从窗外滑过去来到门前。
马关山一眼看过去愣住了,杜若水身后跟了一排尸体没什么,可为什么背上还背着一个?血呲呼啦的……不怪他刚才看错,正眼看起来也不比那些浑身绿毛的飞僵好得到哪儿去。
“杜小哥……”他迟疑着唤了一声,“你这是做什么?”
那人不答话,只朝他勾了勾手。
马关山起身迎过去。
杜若水走到一张桌子前,俯身用袖子一拂桌面,再托着背上的人往桌上靠。
那人半挨到桌面上,上半身仍紧贴在杜若水身上。
马关山到了近前,才发现有两只血红的手死死缠住了杜若水脖颈,他看了杜若水一眼,见对方点头,就伸手去掰,一时竟没掰动。
“嘿……”马关山有点纳闷,再去看杜若水,才发现对方一贯苍白的脸此时染了一层不自然的薄红,算不上宽厚的胸膛风箱似的剧烈起伏,还紧抿着唇一声不吭——这是喘不过气来了!
马关山见势不好,卯足了劲去掰那两只铁钳般的手臂,好不容易掰出来一两寸,一个正值壮年的大胖子已是气喘吁吁,想着索性拿刀三下五除二直接给他砍了,纵然落得个死无全尸,他家亲戚也找不到自己头上来,他这可是为了救杜若水一命啊……便去摸绑腿上的刀片。
却听杜若水厉声喝道:“老马!”
马关山只得收回手。
有他适才的帮助,杜若水总算得了余裕,他抓住那人一只手往外带,有意避开手腕的伤口,那只手在他的动作下一点点往外挪,马关山看得分明,知道杜若水还是制得了这个……东西的,只是不知为什么,杜若水的动作放得尤其慢,简直像对待易碎的名贵瓷器,直看得他这个旁观者都火急火燎。好半天才把那两只手从自己肩上撤下去,他也不嫌脏,用一只手擎制住那人,牢牢扣在怀里,生怕他跑了似的。
杜若水的脖子上赫然已有一道鲜明的红痕,如一个被铡掉头颅后把脑袋和身体重新粘合在一起的人。
马关山为自己的想象打了个激灵。
杜若水抬头看他,问:“有棉花吗?”
他扯开棉花捏成两小团,塞进怀中人的耳朵里。
这才抬手摇起了铃铛,请带回来的这批新人“入棺”。
马关山瞅着他怀里那个血淋淋的人,心下犯起了嘀咕:杜若水为什么不让这个也入棺?甭管多凶多煞的尸,只要进了他家棺材,保管一点风浪都掀不起来。
而对方接下来一系列行动愈发叫他迷惑。
杜若水给了他一两银子。
“一间房,一盏灯,一身新衣,一桶热水。”
这人以往可没这么多讲究,虽然他本事不小,这几年挣的钱比很多赶尸人都多,可他比起大多穷困的赶尸人更抠,更舍不得在自己身上花钱。无数个赶尸途中休憩在客栈里的时候,尸体们睡棺材,杜若水等盖好了棺材盖后就直接往上面那么一躺,还不如躺在里头的尸体舒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