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房间外面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祝韧兰从这栋宅子里消失了,后院里却多出一间上了锁的屋子、一根缠上绳索的柱子。
锁会打开,钥匙就在纪若愚身上,而绳索不会打开。
纪长生永远也不会知道。
纪若愚想:这一切都是为了纪家。
他也不想的。
*****
祝韧兰被关在后院里三年,直到第三年冬总算诞下一个男婴。生产时她遭了大罪,出了很多血,染透了半床被子,险些香消玉殒。连累孩子的身体也跟着不足,加上天寒地冻,容易受风受凉,纪若愚忙前忙后操碎了一颗心。往鬼门关走了一遭,也留了个“产褥热”的大患,祝纫兰终日只有躺在榻上,一张脸总是惨白。孩子的出生像唤醒了她难得的母性——对此纪若愚并不意外,女人嘛,在所难免,生了孩子就不一样了。她变得软和了许多,一身怨气缓释了,还会抱着襁褓中的婴儿逗弄——起初她抱孩子时纪若愚就守在边上警惕地注目她一举一动,防备她有任何不轨的异动。一段时间下来见她待孩子确实只有亲近关怀之意,才慢慢松懈了。毕竟孩子还需要亲娘,头一年还需要吃奶。
一日,祝韧兰提出想抱着孩子出去晒晒太阳。纪若愚自然犹疑,可念着她总算为纪家做出了功劳,又捱了三年难见天日的生活,到底点了头,只是再三警告她不能靠近长生的屋子。他有意没跟上去,暗地里偷偷窥视,见祝韧兰只是抱着孩子在后院来回兜转,满心满眼都是襁褓中的婴儿,抱着他以双手轻轻拍动、摇晃,低头对着那张小脸笑个不停,口中呢喃着一些含糊的咿呀声,婴儿也不时回应般嘟囔几声,两个人有来有往地对话,就能消磨大半天光阴。
没过几日,祝韧兰主动向他提及今后的事,话里话外也是全心全意站在孩子的立场:这个孩子不能没有身份,不能和她一样偷偷摸摸的。他总得见光,今后还得是纪家的继承人。
这话由她来说,纪若愚脑海里本该警铃大作,可她说的话正正戳中了他的心病。
他沉吟半晌,也感到此事棘手。
“那你说……该如何是好?”
“让我去见长生吧。”
纪若愚目光如电,凛冽地劈过去。
祝韧兰不为所动:“我会告诉他,我是从家乡回来的,特意回来找他,因为我爱他,我要和他成亲。”
“我们很快会诞下一个孩子。”
“村里人只需要以为,在成亲以前我们就有这个孩子,是为了这个孩子成的亲。”
思来想去这竟是唯一可行的方法,纪若愚尚举棋不定,唯恐这个女人走到长生面前,完全打破自己身为父亲在儿子心中的形象。
“孩子的事……你要怎么跟他说?”
“放心,很简单,”祝韧兰微微一笑,道,“你知道呀,他爱我。要骗他,太简单了。”
“先不要让他知道孩子的存在,再用十个月做一场戏,告诉他这个孩子是他的,他会信。我想即便事先告知他,说孩子是别人的,他也会接受,不会问,不会追究。”
“你还不了解你儿子吗?”
狐狸精!纪若愚在心底斥骂。
“你最好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沉着嗓子威胁。
按照祝韧兰的计划,他们特意为纪长生演了这么一出戏——那日他让祝韧兰装扮一新,拎着一个大包袱从大门口走进纪长生房间,纪长生见到故人的激动溢于言表,他的眼中有诸多情绪,嗓子里也有很多话想要倾吐,一时竟讷讷不能言。这时纪若愚显得像一个善解人意的长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为屋里两个年轻人合上了门。
他在门外隐隐听到祝韧兰和纪长生对话,祝韧兰编了一个合理而不乏精彩的故事,故事里的她三年前顺遂回到故乡见到亲人,过了一段幸福圆满的生活,只是日子一旦平静下来,心中的爱火却燃烧起来,她放不下纪长生。于是长生也随这个故事抒发了自己对她的感情和相思——皆大欢喜啊!
第39章
两情相悦, 当结以同心。
纪若愚从老黄历上圈定了一个良辰吉日,请村里的木匠为长生量身打造了一把木质轮椅,让他能够从床上下到堂前完成仪式。纪长生和祝韧兰成亲当天很热闹, 此后数十年村里再没有任何一家婚礼比这次更盛大, 并且后来每一次逢人举办婚礼,有参加过这场婚礼的人都会怀念这天,说道纪家里里外外披挂十里红妆, 艳红的锦缎在阳光下波光般闪耀,丹霞般绚丽, 地上铺的厚毡毯踩上去如同踩在十几只羊背上,席间的鸡汤以毛蛋中半成型的鸡子熬成,也不知道纪家从哪儿找来这么多罕见的鸡子。味道醇厚香浓得使人品之忘俗,经年后回想那一口鸡汤的滋味仍要唇齿生津。还有当日婚礼上的主角,那一双新人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出挑,女的俏丽,男的英俊,郎才女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新郎矮了新娘大半个身子坐在一把轮椅上, 还得由人帮忙推着走。但这项缺憾在这时并不刺眼, 反而奇异地抚慰了众人:就是说嘛, 这世上哪儿有十全十美的事儿?哪儿能什么便宜都让纪家占去?
当晚最开怀的人当属纪若愚,长生出事以来纪家再没办过喜事, 很久没这么欢乐过了。喧腾的人气卷走了整个院子这几年积蓄的沉郁和愁云惨雾, 也使他感到扬眉吐气。
从此以后, 再没有事需要他忧心, 再没有事能难倒他了!他也对得起纪家百年传承、满门列祖列宗了!
满院子十几桌的人几乎每一个都向他敬酒, 一个接一个络绎不绝, 他来者不拒, 喝得畅快而尽兴,直到深夜才散场,醉倒在自己床上被酒液推着昏睡过去。
半夜隐约听到远处响起孩子的哭叫,纪若愚起初浑浑噩噩的没反应过来,等意识到那是自家孩子,即刻挣扎着手足惊醒过来,侧目一看,原本放在身侧小榻上的孩子竟已不知所踪。
整个纪家此时也不过他和那对新婚夫妇三人。
他颤抖着手扣不好纽子,趔趄着脚步匆忙奔向北面的新房,临了门也不敲一把推开门扉闯进去——红、铺天盖地的红,慑人的红,悚然的红!恍惚间仿佛看到床榻间的红色疯狂涌动,像血一样,转眼形成一条巨大的红龙,它张嘴发出可怖的厉啸,红色的眼眸仇恨地注视着他,狂风一样携摧枯拉朽之势俯冲过来,它冲破他的身躯,击溃他的胸腔,他无力地向后倒在地上,心脏迸裂一般剧痛,疼得眼泪涔涔而落,张开嘴想要呻/吟,却发不出一声,连动也不能动一下。
但他又听到了那孩子的哭声,循着声音找过去,匍匐着身躯跪在地上四处摸索,视线模糊中看不清地上都有什么,似乎摸到一些黏稠的液体、冰冷的肢体,最后终于将那小小的婴儿从一滩刺鼻的水泊中捞起来,他紧抱着孩子柔软的身体,顷刻竟恢复了神智和力气,从地上一跃而起,指着地上那紧闭双眼的女人怒骂:“毒妇!淫/妇!臭婊子!我和你究竟有什么仇?啊!!!”
“最毒妇人心、最毒妇人心!”
“长生……长生……呜呜呜……”
天还没亮的时候,石青山上门了。
纪若愚抱着孩子呆坐在门外台阶上,石青山越过他独自走进那间血红的新房,在里面呆了很久。
出来时他来到纪若愚身边,也坐了下来,低声道:“节哀。”
哀?痛恨远在哀恸之上,他口中仍喃喃道:“毒妇、毒妇……”
“我看过了,她应当是自戕,用一把裁布的大剪子,一下扎进自己胸口,努,就这个位置。”
“长生比她走得晚一刻,不是她动的手。”石青山笃定道。
纪若愚一愣,“那他……”
“我想,恐怕……也是自己动的手。”
为什么?他在心底刚问了一遍,即刻有了答案:一定是祝韧兰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她趁他酒醉时潜进房中偷走孩子,带到纪长生面前,长生便不得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