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纪云镯按照他的想法顺利成长,长成了他理想中孩子的模样——软弱而天真,愚钝而乖巧,信赖他、仰仗他,从不敢忤逆他。
他对纪云镯很放心,放心到在他十四岁的时候,把纪云镯送到了南京去读书。
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他从前那段谈资经这么多年已然黯淡、稀释,说到底纪家如今只剩一个老头和孺子相依为命,纪云镯多年来身体孱弱,又常做女孩儿打扮,难免被人看轻,是时候改换一个全新的面貌了。纪家也需要诞生一段新的奇闻,用来在人群中树立威信。
何况他也有心病——故事终究只是故事,可倘若有一个纪家人能使它成真,那捎带着之前的,便全是真的了。
二是他心里知道纪云镯这么多年对他的管束也有怨言、有委屈,藉着这个机会弥平他们爷俩之间的罅隙,有什么不好呢?
云镯他那么乖,最后一定会回来的。外面那个世界看看就好,并不适合他。
果然,他所料不差,四年之后,纪云镯老老实实回来了。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最乖觉最好拿捏的孩子,一旦犯起倔来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比长生还无药可救,竟为了个和他一样带把的男人!还是一个不祥至极的棺材子。
他比长生还悖逆不孝,哪怕到了最后一刻,长生也只是选择一刀捅进自己的胸膛,不敢当着面质问他的父亲一句。
而纪云镯竟然敢。
“爷爷总说是为了我的身体好,为什么从小要我穿一身苗家的行头?”
你是纪家的人,当然要穿最多的银最好的银,走出去才不会跌了我们纪家的颜面。
“为什么杀阿花?”
一条狗而已,隔壁毛阿四为我新做了把椅子,亲自送上门时讨个赏想吃狗肉汤——又不是我亲自动的手。何况不过一条垂死的老狗。
“为什么杀我娘?”
你都不知道那贱女人做了什么,她杀了你爹!她还想杀你!
“现在的阿妹,也是你买回来的?”
不然你什么时候才肯和女人成亲,给我生个真正的孙子?
“你……你太可怕了,报官、我要报官,你总该有个结果……有个报应……”
“你敢!”
我可是你的——
他高高扬起手杖——
“那……那是一个意外……”纪若愚低下头去,露出满头白发,一张脸深深埋入掌心,“当时我没打上去,真的,这么多年我从未打过他……”
“云镯退了一步,他……他是自己摔下去的啊。”
“到现在,你还说这样的话?”杜若水反问。
纪若愚听他的语气尚算镇静,收回手抬头看了一眼,对上那双幽深的眼眸却愣住,整个心神不由自主为之摄住,被某种冷凝而强大的恐怖笼罩,那气息乌云般压顶而来,使他胆寒战栗。
不对,那不是镇静,是疯狂,绝对的疯狂。
只见杜若水从腰间缓缓拔出匕首,继而起身走了过来。
其余人都跟着退了一步。适才纪若愚讲述间他们已经从他身边退开,显示和这等肮脏的恶人划清界限。但——他们真的全然无辜吗?
他们不知道当年祝韧兰是被买来的吗?不知道纪云镯在身死前曾经和纪若愚大吵了一架吗?
他们当真不曾了解纪若愚这个人的表里不一、虚伪矫饰吗?
这个村子这样小、这样狭隘,每一家的门户都藏不住秘密。
不过那些秘密只是他们在餐桌上拌着黄酒和兴味的下酒菜,咀嚼一二,再呸的吐出来弃置于角落,皆与他们无关。
纪若愚缩着肩膀像是努力想要把自己缩小在杜若水逼过来的阴影中,整个人瑟瑟发抖,带得桌子和桌上的杯盏一起抖动。
他颤声道:“你、你不能杀我……”
“我……我是云镯的亲生父亲啊!”
杜若水闻言波澜不起,已来到近前按住他的肩,另一只手抬起了那把匕首。
纪若愚爆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仓惶看向桌上另一人,向他求救:“云镯、云镯,好孩子,救救我——”
“求求你,我知道错了!”
“我……呃……”他只感到眼前一线冷光划过,冰冷而硬质的锋刃迅速从他的喉管间穿过,割出炽热的、殷红的鲜血,喷溅如泉。
鲜血泼了杜若水一身,染红了他半张脸,而他面无表情,愈发凸显森冷气息,犹如自地府而来的罗刹恶鬼。
纪若愚再发不出声音,瘫在椅背上半仰着头,一双手抽搐着伸向自己的脖子,妄图把那道豁口堵上。
这时一直趴在桌上睡觉的纪云镯忽然抬起了头,一点血渍飞溅到他脸上,他微一蹙眉,伸出手掌在自己脸上胡乱搓了一通。
而后他微睁大眼,好奇地注视纪若愚那条不断发出汩汩声、不断往外喷溅血花的脖子。
纪若愚便在这双眼睛的凝注下,丧失了最后一丝力气,瞳孔放大了一分,双手无力地垂下。
杜若水走回纪云镯身边去牵他,准备带他一起离开。
背后倏忽一股腥风袭来,耳畔听得文曼妮惊呼一声:“小心!”
杜若水闪身避开,他的反应不慢,仍没能完全避开,毕竟对方那十根指甲实在长得离奇、尖得可怖。
有三根手指洞穿他的背脊,其余在身上拉出七道凄厉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