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看,”我转身回去拿了钥匙和手机,换鞋出门,“饿了。”
没管甘玲站在原地怎么样,我飞奔向电梯,甘玲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响起,跟着我一起进了电梯。
过了会儿,甘玲默默地按下楼层1。电梯这个大盒子送着我们慢慢下沉,甘玲说:“我请你吃吧。”
我斜了一眼。
这个女人吃我剩的咸菜,喝我没动过的面汤,大喇喇地睡在大马路上,为了节省电量要等我开门再把手机开机,最近又买了个新手机,请我吃饭?
“算了吧。”
“我不是乞丐。”甘玲仍然跟在我身后,仗着比我高腿比我长,步伐飞快,一下拽住了我的衣领,衣服勒住我的喉咙,这番故技重施,我终于站住了。
“我不能说,甘玲,你别再跟着我了。凶手是谁,不重要,已经坐牢了,法律已经惩罚过他了,你拍那么多男人的照片,我认不出来,这么拍找不到的,找不到,就算我配合你也找不到!算了吧!”
甘玲脸上那一点要请我吃饭的脆弱都没了,再度风化变得冷硬,单元楼门口并排站着,女人的发丝乱七八糟地飞扬,那蓬花白的枯草被一根黑色皮筋扎着,如果散下来刚好越过肩头,脸上没什么皱纹,有一双极其明亮的,时刻燃烧着怒火的丹凤眼,嘴唇抿着,瘦得两颊凹陷。
“小姜老师,”甘玲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慢慢地将手搭在我肩头,轻轻拍了拍,“我不会算了,我还会找你。”
这次倒是没有威胁,只是平静地叙述一个事实,一个跟踪狂时时刻刻都要进我家来骚扰我,却说得理直气壮,又有些蛮力,我那扇门被她敲得折寿二十年,她像是一条鬣狗,咬准了一个面目模糊的尸体不肯撒手,牙齿深陷在一个我不能说的秘密里,要从我的心肝肺里把真相挖出来。
甘玲请我吃饭未遂,但后来还是我请她吃饭了,我请她吃面条,碗里放了卤蛋和香菜,面对面坐着,谁也没先开动,甘玲最后说:“小姜老师,吃吧。”
我们就齐齐动筷子,吃饭时一句话也没说,我递过醋瓶子,甘玲倒进咸菜里,正吃的时候甘玲的手机一亮,我看见是有人给她发了微信,甘玲只是瞥了一眼,继续吃,速度明显加快,碗底只剩汤时,泼了一勺面汤进去,这才端起手机来发微信。
我握着筷子,打听秘密的心昭然若揭,甘玲回复过后吹了吹汤面上的香菜,见我还是盯着,不痛不痒地说了句:“有人死了。”
我惊讶地抬着眉毛,甘玲补充:“我去哭丧的,这活儿很好。”
“就赚这个钱么?”
“宁宁葬礼我不在。”甘玲端起碗,慢慢地喝起了面汤。
我面前的碗里,面条根根筋道,排在碗里乱七八糟地被肉汤包裹,香菜葱花一应俱全,酱油色的汤底散出浓浓的香气。
筷子伸下去,半天没捞起来。
“为什么呢?你为什么不在呢?”
筷子平放在碗上,甘玲却没回答,只是伸过手捏住了我的筷子,重新插进面碗里。
“吃吧,小姜老师,跟你没关系。”●获取更多资源+VX:15080769776●
我却没打算放过甘玲,用筷子挑着碗里的香菜和葱花挪到一边,把鸡蛋戳在筷子上:“孩子死了七年,你才知道死讯……你是离婚重组家庭,没再过问过么?”
甘玲只是继续喝面汤,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响,无动于衷地听我问完,把空了的碗平静地放好,筷子放整齐,起身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面馆里人声鼎沸,甘玲一走腾出一个空子,一个壮汉立即沉下屁股坐在我对面,招呼着来一大碗面加豆腐干加鸡蛋再加肠,碗里端着一盘子咸菜,抬胳膊端来醋,狠狠地泼进碗里。
我起身结账从满是水蒸气的面馆中离开,身体被夜风一吹有点儿发冷。
抱着胳膊站在大马路上走了几步,路过进入佳兴小区的小巷,又继续往前,走过快递站,走过兽医院,走过汽修铺,终于停下,再折回,我走过水产店,走过杂货铺,走过小吃摊,把一条街走了个来回,终于冷静下来。
回过头,我发现甘玲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在我身后,她穿卫衣看起来倒是一点儿也不冷。离我十来步,不近不远,看见我站住,她也停住脚,朝着旁边佳兴小区的三栋楼抬抬下巴。
“你夜里也会去拍照么?”我问道。
甘玲只是指了指佳兴小区,语气非常强硬:“回去。”
“干什么?我也睡大街了,少管。”
“有醉汉。”甘玲说。
我当然知道有醉汉,我还知道他们四处撒尿,佳兴小区后面的墙上一泼又一泼尿渍就是他们的杰作,半夜如果有男人放声高歌,不出意外是有人喝醉了,能县有自己的酿酒品牌,每个杂货店都有一口巨大的酒缸,喝醉酒的人在夜晚摇摇晃晃,酒瓶子拎在手里,大家不让自己的女儿妻子在夜晚出行。
“少管。”
“那天我没在沙发上睡。”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回佳兴小区,隔着门,甘玲终于转头离开,我像个被家长勒令九点半后不得出门的叛逆少年待在原地。
第16章 假惺惺的
有一种纸牌游戏,两方持牌,轮流猜对方手里的花色,猜对了就明牌,猜错了就继续捂着,直到有一方手里的纸牌花色全都亮出来,对方赢。
我和甘玲在玩一种无形的纸牌游戏,我提出问题试探,发现错误,对方提出问题试探,发现正确。我一次次明牌,手里的秘密所剩无几,秘密扒拉着我的指头缝不敢出去,甘玲却一步步地赢了,手里的牌全都捂着。
我终于急眼了,扔下牌说我不玩了。
甘玲把我这点儿心理捏在手里,轻声细语地,亮出一张无关紧要的牌。
她有地方可以去,她不必真的在大马路上睡沙发。
几乎是哄得我再次上了牌桌,继续和她玩这个游戏,看谁先把谁的消息套出来。
我有点儿焦躁。
我的七年都过得心如止水,像一碗姜汤一样中正平和,甘玲的出现让我整日烦躁焦虑无处纾解,倒也不是生气,就是一种诡异的失序感,月经不调就是其中一个表现。
我来月经的时候,我妈妈惊恐万分:“怎么会这么早!”之后一整天她都陷入一种身不由己的狂躁中,抓爆了一包卫生巾之后忘了喂狗重复浇了一盆花让它迎来了灭顶之灾,在狗饿了狂吠的叫声中和我妈抢救那盆花的尖角中,我坐在角落无所适从。我突如其来的月经打乱了她的生活,后来我才知道那代表着我狂乱的青春期的开始,那是个预兆。
为了让自己别太焦躁,周六我安排了自己去商场,让痘痘贴在下巴上对号入座。
电动车停在家兴超市外头,一排排电动车花花绿绿地排列着,各式各样的牌子和各式各样的挡风布堆成一团,看守车的瘸腿大爷向我讨要一块钱,我刚从兜里拽钱出来,忽然从身后凭空伸过一条胳膊把我拽住了。
甘玲神出鬼没地站在旁边,她一站,大爷立即摆摆手让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