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侧身让开,甘玲进来,在地垫上把鞋子蹬掉。
突然这么客气,我忍着虚弱说:“没关系,直接进。”看她终于客气了,我去鞋柜里摸了双酒店的白色一次性拖鞋扔出来。
甘玲进来,第一时间把手机拿出来充电,但是很意外的,没有开电视。
我已经蜷缩在沙发上,拿了毛巾捂在脖子上避免被风吹到,甘玲倒像个主人一般环顾四周,自己去关了窗户,从我脖子上抽走毛巾,我登时觉得发凉。
肚子疼得要死,浑身冒虚汗,我把头枕在沙发靠背上,继续撑着看电视,甘玲仍然没打开,推开茶几,一把拽住了我的脚踝。
“今天少看几张……”我微弱地提出请求,希望甘玲别发疯来打我。
女人始终没说话,我头昏脑涨也没来得及注意甘玲在我家里做什么,老实说如果这个人翻箱倒柜拿走我的存折我可能都注意不到,当然她打开存折也★更多优质资源[获取+VX:150*8076*9776]★看不见多少存款,我省吃俭用但耐不住工资不多。或者她打开我的衣柜就会看见兔子开会,或是打开厨房还能看见兔子造型的电饭煲,卫生间里兔子毛巾发箍,指不定要如何嘲笑我们家这个兔子窝。
我养过一窝兔子,占据了我们家的鸡笼,最后一只鸡没活过八月十五,它整日疯跑肉质紧实坚韧,最后用高压锅噗嗤噗嗤炖煮一个半小时才上桌,两只黄色鸡爪子朝天而立,像是对我竖起中指。
兔子们只有四只,两只公的两只母的,数学课本上有一道题便是一对兔子生兔子,最后生到了二十来只,问那是第几代。
我怀着让他们繁衍生息的美好愿望养,恨不能把它们捧在我的被窝里和我同吃同住,可是就算这样这四只兔子也只有一只活到了我暑假结束。
后来我才发现鸡笼靠着墙,墙上有洞,有一只野猫天天来撕咬我的兔子,它们带着血也毫不吭声,东西照样吃,那么大的鸡笼,它们也没有换一个姿势,带血的尾巴和屁股朝着墙,直到它变成尸体我才看见,在那之前我只看得见它们三个脑袋挤在一起竞赛似的抢夺同一根草,留出四周的空间,不知道用来干嘛。
最后那一只活到了被我发现兔子扑朔迷离的死因,那是一只耳朵上带豁口的兔子,三瓣嘴咀嚼食物时像个螺旋桨,嘎吱嘎吱,它拼命地吃东西,在小时候就比其他兔子肥壮一圈。我抱着它去看兽医,在血淋淋的屁股上了药,在它的食物中磨了药粉,我把它换到纸箱中,放在床边。
然而它换了个距离鸡笼只有不到三步远的环境忽然水土不服,夜里窜稀,发出微弱的尖叫。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兔子叫,我惊慌地喊醒父母一起看它,我们都没有喂养动物的经验,把所有能用到的药都使用在它身上,我靠在床边看它,不知不觉睡过去,那种微弱的尖叫像是梦里委屈地哭泣,低哑地挤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喊,可发出来的只不过是那么微不足道的声响。天亮之后它浑身僵硬冰凉,死在纸箱子里。
对我而言生命就是某种声响,竹子生长,兔子尖叫,祈祷声和哭声混杂在一起成为诅咒,电话挂断的忙音,天黑之后风吹过骨头缝传来的嘎吱声响。兔子时常竖起耳朵聆听一切,却反应迟钝,性情温和,沉默地受苦,直到绷不住时才会发出一声不值一提的尖叫。
我追忆着兔子睡过去,被甘玲摇醒的时候还在做一个我在喂兔子的梦,我养兔子的经历不足以让我喜爱兔子,我只是觉得它们太过可爱,不像猫一样灵巧,不像狗一样敦实,就是那么一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可爱东西,挑选物品时我不是有意挑选兔子图案,但回过神来我已经被兔子包围。
这些话,我准备好了对甘玲交代,但是甘玲好像也没嘲笑我的兔子窝,她进门看见我气息虚浮好似被夺舍了三魂七魄,直接进了厨房翻箱倒柜,用我的兔子蒸蛋器蒸了两颗鸡蛋,翻出生姜和红糖熬煮出一锅辛辣又火热的姜糖水,另外烧了水灌进暖水袋里。
两颗鸡蛋是她吃的。她只是把我的手像橡皮一样扯到茶几旁边,塞进来一根勺子,戳在糖水杯里。又抬起我的右胳膊,掀起我的背心,像是要给我一刀似的用力往我肚皮上捅了个毛茸茸的暖水袋上来。
生硬地仿佛在摆弄一具尸体,她就坐在旁边不紧不慢地剥鸡蛋,吃完了还去漱口,回来之后看我艰难地喝完,贴心地续杯,我喝得面露苦色:“人家说……生理期喝红糖水,只是心理作用……实际上……”
“白开水也有,你拧开肚子上那个。”甘玲冷漠地指了指暖水袋,我只能喝完,甘玲收走杯勺,坐到我旁边,收起腿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看我。
我浑身冒汗,不舒服地乱动:“看照片。”
电视一亮,我给自己提振精神,搓了下脸,挪去洗手间擦擦脸,又去拿了条毯子披在肩上,往沙发上一团,甘玲已经投好屏,我滴眼药水,甩着头看屏幕,甘玲忽然伸过胳膊:“过来。”
我蠕动过去,低着头等甘玲出招,心里迟钝地想着我该如何拆招。
她只是解开毯子,用一个我几乎看不清的动作叠了叠,变成一个长长的平行四边形,折在我腰间,还固定好了暖水袋,身上也不会过闷。
这真是一项了不起的技能。
“在酒店当过保洁,我很会铺床单,”甘玲挪动腿,把我往她身上靠了靠,“往我身上倒,别窝着脖子。”
相册里,陌生的男人的脸孔让我疲倦,一张张翻过,我比平时更容易眼酸,或者因为药效上来发困,不知道看到第几张的时候,我又睡着了。
“我要砸你们家电视了。”甘玲在耳边警告,我又被叫起来,搓了搓眼窝,竭力地看电视,甘玲的投屏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了,只能看见漆黑的屏幕照出我和甘玲。甘玲靠着沙发扶手,一手按在我肩头,我像一只大型犬一样趴在她身上,睡得两眼惺忪。
“……别砸。”
甘玲:“我腿麻了,你让让。”
我急忙挪起来,只感觉一股股血随着我的动作往下涌,身上的热气在慢慢散去,我急忙又捂住暖水袋,它已经不太热了,牙齿因为喝了糖水而微微发酸,我钻去洗手间。
出来时,甘玲从塑料袋里把雨伞拿出来,用抽纸擦干表面水分放在茶几上。
看起来要走。
其实我现在好多了,可以继续看照片,可我没有先开口,又躲了回去。
甘玲扯下了沙发套,动作娴熟的确像是具有丰富的经验,我忽然意识到不太对,坐在马桶上,脱下裤子,果然。
尴尬得想死,我就不应该为了下雨偷懒,昨天我该跑去买夜用超长款。
在卫生间自闭了一会儿,我听见甘玲在厨房走动,洗衣机按钮滴滴的声响,我更加羞于见人,给自己做了会儿思想工作,外头幽幽飘来一句:“便秘还非要努力的话,容易撅过去,不行就出来吧。”
我不会出去了。
即便来了月经,世界都变得紊乱。甘玲的行为和语言总有一个承担着刻薄嘲弄的重任。
我屡屡在甘玲面前社死,现在我贸然出去,羞耻心会让我语无伦次胡说八道,必定会被敏锐的甘玲抓住一些线索,凭空增添麻烦。
冷静了片刻,我终于拾掇好,做好了和甘玲持久消耗战的准备。
然而唯有茶几上的散和晾在阳台的沙发套证明甘玲今天早上来过,我出来时已经正午十二点钟,甘玲什么时候离开,我完全不知道,只知道她讲究效率,知道我现在几乎废了,看不了几张照片,便立即寻觅其他途径去了。
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找到了替换的沙发套换了上去,我换了裤子再坐好,品味了下自己的心情。
我是挺没用的。
往沙发上一躺,脑袋忽然撞到了个硬物。
再起来,我看着甘玲的新手机赫然滑落在沙发缝里。
诶?
我挖出手机,屏幕一亮提醒我输入密码。
有一种诡异的冲动促使我按出了郑宁宁的忌日:0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