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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1 / 2)

“如果人们都不记得郑宁宁,只有你和我记得……我想趁还记得的时候,记录下来。万一,以后我忘记了她在幼儿园的样子,你就永远也不知道她在李子幼儿园是什么样子。同样,如果你不告诉我,万一……我也想知道她其余的样子。活着的时候,没能多看几眼,虽然死后纪念很没有用,但我想知道,虽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你不愿意说,那就我开始说。”

甘玲把空碗放下,筷子整整齐齐并拢在碗沿。

“她有一次请了假,她很少请假,那次好像是感冒了?反正,来的时候也是一个人来了。正好她请假那天,我教小孩子们写‘马’这个字,她自己拿出本来照着写。她不会笔顺,就照着画,先把马的脊背画出来了,又画了个竖,不知道怎么继续写了,我看见了,就握着她的手,先横折,再竖折弯钩,再横——很简单,她很快就学会了,写了四五行。一开始还写得很丑呢,后来就写得很好了。”

我抛了一块记忆的砖。

迟疑了一会儿,引出了甘玲的玉。

“她是不太容易生病,那次,我有印象。她想吃罐头,就假装自己病了。我不喜欢小孩撒谎,她奶奶就骂我,说小孩爱吃罐头怎么了,买。我其实……算了,我就是看老太太不顺眼,我就是想跟她抬杠,我恨死她了,我说宁宁满嘴牙不太好,不能吃甜的。宁宁撒了谎,也不敢站出来承认说自己没病,就一个劲儿说自己不吃了。”

甘玲想了想,无奈地笑了,“然后,她奶奶就说我虐待小孩,跟我骂到了大街上。其实现在想想,小孩能怎么办,她是该想吃呢,还是该不想吃呢?都不对。我把老太太骂了一顿,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心里想我把罐头买回来先把小孩教育教育,看看她诚实不诚实,表现好我就给她罐头。我刚出门,老太太把小孩领走了,说是给买罐头,又抠,贪便宜,不知道跟哪个邻居直接拿的,橘子罐头,按理说罐头放久了也没什么,可那东西明摆着有问题,吃了。我回来了,小孩说她已经吃了,我一看瓶子,2002年的。”

甘玲讲故事,我想起那个老人,把面目代入进去,甘玲脸上还是有些不高兴。

“我就又跟老太太吵起来了,说这能给小孩吃吗。老太太说她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都多,她能让小孩受委屈?非说我闹事,管不了了,找茬,欺负老太太,一天到晚跟她打架,一看就是不想过了。我气不过,站大街上骂,邻居说,你跟老人置气干什么,让一让。我不让,就又吵。晚上,老太太饭桌上就教宁宁,当着我的面,说,‘你妈就是爱找事,吃了不也没事,她就是不让你吃罐头,她就是要骂你,她看这个家谁也不顺眼,她早就不想在这个家了’。”

说着,甘玲搓了搓脸:“饭桌上,我生气,我直接没吃饭。然后,孩子他爸爸回来了,他妈告状,说我欺负老人了。然后人就跟我理论,说我不孝,我说她把小孩吃坏了,就又把宁宁拽进来,看,没毛病,舌头也没成黄的。小孩也不懂事,老老实实复述,那套我跟谁要跑了的话说出来。人就不行了,跟我打架。他说我这个不守妇道的东西,我说他这个傻驴球,锅碗瓢盆都砸了,他叫唤一声,我比他叫唤得还大,他打我一下,我就去砸电视,他心疼什么,我砸什么,他跟我拿刀对砍——闹腾了半晚上,老太太跑进来捶着地哭,活不成了,儿子儿媳妇都是这样,她寻死去。”

甘玲眼底亮晶晶的:“然后,人家看在他妈的面子上,手下留情了,睡觉去了。我看在宁宁的份上,服软了,收拾垃圾。”

我一直没说话,面馆里人声鼎沸。

甘玲抽了一张餐巾纸:“宁宁问我,为什么老要砸东西,我就不能不砸么?我说我打不过。宁宁说,你听他的话不就行了,我说我不想听。宁宁就生气了,她说都是因为我砸东西爸爸生气了,才不回家的,都是因为爸爸不回家,奶奶才觉得我不好……

“我那时候年轻,对小孩也严厉。我说她再说这种话小心我抽她。她爸爸对她可好了,每次只要我不在,他就给她叠飞机,领她吃好吃的,给她零花钱,从不对她发脾气。我听完就很生气,往她身上狠狠抽了两巴掌。

“宁宁就哭了一晚上,还嘀咕着她妈妈是个恶魔,老要打她,她盼着我跟她爸爸早点离婚,她要跟她爸爸过,永远离开我……我是不该对小孩说重话,也不该打她骂她……我看别的妈妈都挺讲道理,和颜悦色的……我不行,我不够格,我没办法。”

甘玲揉了揉眼窝。

第37章 睡沙发

人打开事实就像一个礼物盒子,里面还套着一个礼物盒子,郑宁宁所见的真相与甘玲所见不同。

吃完面,我和甘玲沿着那条南北朝向的街走,过去几年它朴实地被称作东南街,现在这条街被取了名字,两个很有文化的生僻字,大家都自动模糊,还是以老名字叫它。

东南街最南新开了公园,夏夜众人都去遛弯,但天太晚了,我们去时迎着回程的人,到达时管公园的人说他要下班了,门口之外的地方都拦了起来。我说我就是去转转,他说行,那你们只能在门口转。

进门是一大片广场,像所有的公园一样乏善可陈,用栏杆围着划分路线,小广场一角是个人脸识别支付的自动售货机,另一边是一排长椅,后头用铁链连环锁着一些给小孩玩的碰碰小车。

路灯照在长椅上面,蚊子盘旋飞舞,我和甘玲并排坐下来,忽然感觉这像是一场穷酸的约会。

甘玲倒是清理了一下思路,抬头拍死一只蚊子,把尸体摊在手心给我看她鲜红的战果,这才和我继续说:“宁宁喜欢艾莎,是因为她去别人家看了。那时候能县没有电影院,大家都看,都说,都唱,她没看过,也想看,也不说,就是拗着要去翠翠家,我说翠翠妈不是什么好人,是个妖艳怪物,少跟翠翠来往。宁宁不听,就去了。”

我想象甘玲骂人是妖艳怪物的表情,一时间有些想笑,没忍住,甘玲白了我一眼,继续叙述:“然后看了一遍还要再看一遍,激动得不行了,平时跟翠翠关系也不怎么样,那天就一下成了好朋友了。这也就算了,还留在翠翠家里吃饭——我说过多少次了,小孩子要懂礼貌使眼色,去别人家里玩,看见人家做饭就得告辞走人了,不听,死皮赖脸地吃人家的,也不打电话回来,我一通好找,找遍了,她爸爸骂我看孩子都看丢了,死了算了,最后她吃饱了回来了,还撒谎,没跟翠翠玩,结果晚上一直哼来踢狗,那时候就翠翠家有电脑,我还能不知道她去哪儿了?我气死了。”

甘玲叙述,分明像是大人埋怨小孩。

一个孩子要被养大,大人经历多少惊涛骇浪,甘玲气疯了,可现在说起来,只是眼睛里含着泪,不自在地笑,两只粗糙的手搓来搓去,眼睛直勾勾地往空气中看,好像郑宁宁就在路灯的光下显灵似的。最后不管埋怨多少,也只是说:“是我不好,我对翠翠妈有偏见,人挺好的,专门做了好吃的给宁宁,是我觉得她是个老妖婆。”

“老妖婆……”我复述了一下,甘玲狠狠往我胳膊上拍了一巴掌。

我哇呀一声跳起来,抬着胳膊看那红红的五指印,甘玲又摊开手给我看她手心的蚊子。

我没说话了,甘玲也站起来,我们离开公园,顺着街道走下去,到达佳兴小区。

她站在门口推我:“进去吧,我回去了。”

“这么晚了……”

“回去。”甘玲摆摆手,好像把羊赶进圏里一样把我招呼进去。

夜已深,这个女人之前也是深夜一个人回去,甚至躺在沙发上不知在几点行走,虽然有些武力,可街上醉汉的歌声传来,飘荡如浪,一层层传递过来,能县夜晚上空漂浮着醉酒的臭气。

我站在门里,扶着拉开的铁门:“你进来吧。”

“明天还上班。”

“正好我家离得近。”

“我离得更近。”甘玲像是在抬杠,往前挪了一步,又往后走了两步,摆摆手,不容我再挽留,把手往兜里一扎,摇摇晃晃地走了。

这一切已经结束了,姜小茴,别说。

我自己劝了一下自己别着急冲出去,甘玲的背影被黑暗吞没。我真想追上去在大街上和甘玲一起走,佳兴小区好像一座安全的笼子把我笼罩,笼子外头母狼独自狩猎,我忍受着屁股被无名的恶兽啃咬的痛楚,保持沉默,有一股看不见的血从我身下流出来,月光被云层遮蔽,透出的光仿佛朦胧飘散的塑料袋。

我小时候会有人用一根长长的毛线拴着一个干净完好的塑料袋放飞在空中好像风筝,他们拽着塑料袋从我家门前经过,塑料袋漂浮在脑袋右后方的半空中,好像一个要冉冉升起的吊瓶。我透过窗户看他们跑得凉鞋带子都断了就拎着鞋光脚跑,嘴里翻出杏仁的苦涩味道。

我盯着月亮好像盯着给我输血的吊瓶,仰着脸看了好长时间直到脑袋缺氧头晕,月亮好像越飘越远好像我拉着它的那根线早就断了,随风而起。

回家睡觉之前我习惯性翻了翻手机,才看见十五分钟前甘玲问我:“到家了吗?”

“到了。”我刚敲完字,去寻觅床头的数据线打算插上,一翻身,微信弹出甘玲的回复:“开门。”

诶?

甘玲在门外抱着胳膊非常不耐烦,一如既往地瞪着猫眼眼神阴沉,鞋子拍打着地面焦躁不安,我匆匆开门,整理着被卷得皱巴巴的睡衣睡裤,有点儿被撞破奸情的狼狈:“你怎么来了?”

“你进家用了三十分钟?”

我心说万一我只是单纯不回你微信呢?可甘玲已经把门关上了,回头审讯似的看着我,又抓了抓头发,眼皮耷拉下来:“哦,没事了。”

“不是的,我在楼下发呆……就没有看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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