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妨碍啊,我现在回去工作了。一个小超市的经理有什么好留恋的。”
话是这么说,甘玲低头喝了很大一口酸梅汤漱口,咕噜咕噜地咽进去,表情不太自然。
“这种男的就是……垃圾。”我选了个谨慎的词,以免情感过于强烈被甘玲察觉到不对。
“对,你说得没错,”甘玲颔首认可,“他就是个人渣。”
“他还跟你在一个照片上,宁宁还靠他那么近,我看了就生气。”
有点儿危险了,胸口中盈满了怒火,我极少主动开口提及甘玲的丈夫,但是若要提起就像闸门打开,泄出无边的洪水,刮走理智,让我说出些不该说的话。
“那是我们在动物园时候拍的……怎么说呢,刚生宁宁的时候,他还没有那么不正常。”
甘玲没察觉到我的神色不太对了,或者说她已经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中。
四周变成动物的铁栏杆,她站在动物园门口的大石头前面,拍照留念服务十五块一张,甘玲摸出小包,郑成刚抬手脱掉外套搭在臂弯,等她付完钱,把零钱拿走,买了个棉花糖递给郑宁宁。
小孩子抱着那么大一团棉花糖不知道怎么下嘴,舔得胸口衣服上到处都是融化的糖块。
甘玲低头给小孩擦胸脯:“你从那头开始吃,别掉一身……”
郑成刚抱着手笑:“没事,大不了洗洗嘛,弄脏就弄脏了。”
“又不是你洗。”甘玲用纸巾擦擦,郑宁宁还在努力地张大嘴钻进云朵似的棉花糖里。
拍照的人示意已经好了,郑成刚拽着宁宁走,甘玲拽着小孩用纸巾擦嘴角,小孩被扯痛了手臂,要从她手里挣扎出来。
郑成刚皱着眉头:“你快点!好了没有,人家等着呢!”
甘玲刚要发作,摄影师已经招呼着,后面还有排队的人,甘玲只能吐出一口气。
一家三口对着镜头微笑,甘玲感觉小孩手里都是黏糊糊的糖,瞥一眼郑成刚也觉得粘手,正在挣脱小孩,然而郑宁宁却抓得很紧,于是不由自主地靠近他——
茄子。
定格在这里。
甘玲又吐出一口气,好像有烦闷的气氛钻进胸口似的。
我对自己三令五申,不要再追问下去,禁止提及,以免危险发生。郑成刚的话题在我这里犹如火药,时刻都要引燃,方圆三百米内都禁止有人摁响话题的打火机。
于是我说:“这间屋子还不错诶,你一下就能找到这么好的屋子……”
“我不是傻子,我不会一直住危房,找了有一段时间。”
我点点头,觉得这还算合理。但心里却想,如果这个“一段时间”是在我们爬水库之前的话,那她努力生活的痕迹就不能证明她放弃了杀人。
又捧着快要见底的杯子装作在喝酸梅汤,实际上眼珠子已经左右乱窜,想要窥见什么蛛丝马迹。
甘玲一颦一笑都要被我过度解读,看看哪个眼神暗藏机锋,哪个笑容略带杀意,我是惊弓之鸟,怀揣着我几乎兜不住的秘密,想抓紧机会确认甘玲不想去杀人。
“你……嗯……嗯……”我张口,话却离家出走,我结巴了一下,甘玲笑着低眉看我:“怎么了?”
“那你之后,就是在家兴超市工作了吗?”
“dei。”
我忽然感觉松了一口气,天色已晚,我站起来告辞,走出去的时候避免看见那挂满照片的墙,避免看见郑成刚,我的演技是一次性的,我完全不怀疑如果我再来,会惊慌得直接暴露秘密。
甘玲把我送到巷外,我骑上电动车,仿佛劫后余生。
回家后我给甘玲发了个微信平安到家,她回了个ok的表情包。
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洗漱后,我躺在床上反复推演这一天的一切,终于明白了不对劲在哪里。
甘玲请了一天假收拾她的屋子,那她早上就应该把车给我送来,而不是傍晚,她还拍了个小视频给我看她帮我修车的经过。
我立即翻回聊天记录,仔细端详,才看见我的车并不在那家烟酒超市门口。
那这是哪里?我把视频下载下来,投屏在电视上,争取看清每个细节。
视频放大,我才发现视频中是晚上,只不过由于光照强烈而显得像是白天。放大声音,再放大,我听见了微弱的音乐声,伴随着口音浓厚的普通话:好消息,好消息,买东西,进红旗,红旗里面批发价……
红旗附近的修车摊?我立即爬了起来,电动车还没充上几格电,我只好步行。
红旗后面有一个修鞋摊,同时也修车修手表配钥匙,铝合金板的屋子里掏出个窗,外面钉着个木牌,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业务,还有除蟑螂清烟囱等等不计其数。透过推拉玻璃的窗我看见一串串钥匙和我看不懂的铁片小工具,一个摇头晃脑不知道是不是在运转的电风扇端坐在桌子上,里面没有人。
老板是个侏儒,能县人都叫他沈六,沈六身材矮小,老婆患有小儿麻痹症走路像是弹簧,一对夫妻就像两个零件凑在一起。沈六什么都会一点,但是因为是侏儒,很多人也不拿他当回事,我听说这人有个爱好就是喝酒,曾经在附近的饸饹馆里偶遇过,他老婆吃饸饹面,他要一点白酒,一碟花生米,一碟猪耳朵,咂咂嘴慢慢品。我吃面的时候,有几个促狭鬼男人凑过去说他一个人喝酒没趣,他就摆摆手,他们却不放过,还要戏弄他和他老婆。
应该是睡觉了,我贸然跑出来也——
我忽然听见了沈六的声音:“没有,没有……没有死,他们哄你呢。那天,他们一群人……唉,非要说我老婆头太大,屁股小,养不出小孩,戏弄我没有本事。他们就说,我只配跟郑成刚喝酒,我说,我听说郑成刚跑长途跌下去死了。他们说,没有的事,前两天还在(赌)桌上压宝呢……后来,后来我就不知道了,好几年没见了……”
另一个声音:“那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你就是,问,问一百遍……也是不知道。我真是,不知道。”
“我明天还来。”
“我真不知道哇……不信你问我老婆,我天天在家里头……也不敢出去,你知道我也没有什么本事,出去就是叫人欺负……我都不出这条街!”
饸饹馆和洗澡堂中间有一条小巷,里头投出一高一矮两个人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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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