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我和甘玲还没到旧事重提,可以计较她背着我找郑成刚的消息的程度。
七年前那件事我们默契地短暂封存了,我不该主动提起来的。
第56章 对不起
我答应跟李勇全出去,固然有我不擅长拒绝的部分在,可细细查问,我心里把这口锅扔给了甘玲。
是她把我扔下的,在七年前的事上,她忽然就自己去找凶手,把我撇开,好像我担心做个共犯,好像我怕沾上麻烦似的。
即便后来,我主动提出我要告诉她,她也拒绝了,在唇边竖起手指,让我们对凶手的事情保持缄默,难言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悬在我们头顶。
我忽然觉得非常难堪,当着甘玲的面忽然成了一等一的自私鬼,喊着什么在不在乎感受之类的话,可甘玲和我是什么关系?我到底凭什么理直气壮地要她了解我,就因为这个人从来不听人说话,说话就像下定义似的觉得了解我,我才要反驳?
院子里的黄昏和夜色交缠成暧昧的紫,照在我胳膊上像一种疾病,我搓着胳膊无所适从,甚至想要夺路而逃,但门已经锁上了做好睡觉的准备。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在甘玲的地方呆了一整天都没想到告辞回家。
姜小茴厚颜无耻全无自爱,童年时期母亲教训去别人家玩耍可以,若是看见人家正要准备做饭便要立即告辞回家,现在倒好,我全无这个羞耻心,在人家家里一天一夜地留着,还大放厥词,说些陌生的话。
甘玲把守在家门口,和大门的锁一起把我关在院子里。我不敢抬头看女人的神情,懊悔得难以自持,张了半天嘴也吐不出半个字。
我想拿起背包,飞檐走壁,逃出这个院子滚回我的卧室紧闭门拉上窗帘,一个人蜷缩着消化这份难堪,但难堪是满溢的泉水,在院子里它失控地流出来,把我溺在其中,一阵阵地喘不上气来。
“来。”甘玲说。
甘玲没有接着我那句话说,反而走近两步,张开双臂等我熟练地把自己埋进去。
我有何资格被她抱着安慰?于是我摇头捂着脸,女人却紧走两步,用胳膊缠着我,把我箍回屋子里,用脚尖关上门。
我又一眼看见了那照片墙,我看见郑宁宁,看见郑成刚,还有沉默的好年轻的甘玲,那一家人的眼神从墙上投下来,明晃晃地批阅着我这个外来闯入者的存在,我出入都要经过资格核验,郑成刚就是我的通行证,那个几乎透明的秘密就是我站在这里的理由。
我到底有何资格和甘玲亲密至此?被请到家里抱在怀中,夜里打一通长达三个小时的电话,谈起我胡说八道的苦恼——这些事,与郑宁宁的死全无关系,甘玲根本毫无理由去关心这些。
踢踢踏踏,两个人的脚步并不和谐,胡乱地撞在一起,没有默契地跌到床边,甘玲让我坐下。
我想好我该说什么了,我收拾了一下想哭的情绪,认真地面朝甘玲:“对不起,我刚才的话,就是……话赶话,也不知道怎么就说到这里了,对不起,我,我该走了。”
甘玲在屋子里忙碌,打开暖瓶是绿豆汤,倒出一杯来递给我,又去拉起窗帘,开了灯,屋子里格外安静,只有空调的声响和甘玲的脚步。
这个女人很会照顾人,很会过日子,很有自己的想法,做事也很有能力,如果不是郑成刚,她会有更好的生活,偏偏我还一直不肯说,倒像是在为凶手遮掩似的,直到她自己都找到了凶手,我才姗姗来迟地决定交代——
我站在甘玲的角度反思了我自己的举动,决心认真地道歉,可也不想忽然提起凶手的事,两难之间,我正要站起来,甘玲就坐到我身侧,顺势把我按回去。
道歉的话含在嘴里,我低眉顺眼,想好了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学会第一时间体贴自己的感受很难……我也是花了很久才明白这件事,”肩并肩,甘玲像是要教导我似的,但开了个头,她还是抓起我的手,手心朝上,像是要给我看手相,说出口的,却是她自己的剖白,“我一直很自私,以自我为中心的。即便是郑成刚打我,我也要打他,我不舒服我就要嚷,但……有些时候,我的感受不准,比如对宁宁,我总是觉得,这样对她更好,那样对她更好,可能,她跟我是一样的,有自己的想法……但我还是觉得小孩就像面团子,人家捏出什么样,她就会变成什么样,她奶奶教她说脏话,不讲礼貌……我觉得不舒服。但四周所有人都说是我不好,这里不好,那里不好,我也会动摇地想,我是不是矫情了?有时候宁宁也说,说我不像别人的妈妈,说别人家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爸爸爱面子,让我让一让。我心里不想让,但有时候也没办法,我说那我让一让吧,顺着看热闹的那些人说。他打我骂我,我都不还手,感化对方……但没用,你越软,越没立场,越不要求,对方就更进一步。我后来才想明白。”
她把自己的事情拿出来,停顿了一下,又苦涩地笑了:“也是前段时间才明白,我肯让,考虑他的感受,是因为我虽然不是个好妈妈……但到底,还是宁宁的妈妈。我爱我的小孩。”
提起郑宁宁,甘玲抿着嘴唇停顿了很久,才继续说:“他不一样,我以为他只是对我没感情,后来才知道,他对小孩也没有感情。”
话题正在朝着危险的悬崖上狂奔,我伸出另一只手叠在甘玲手背上,然而她却很轻快地荡过这件事:“所以,考虑别人的感受,是因为我乐意,我愿意为他想才考虑对方的感受。考虑别人的感受并不是理所应当的,我一直都这么想。”
我明白了,话题兜兜转转,还是绕回了我说她不考虑我的感受的那句。
我已经收拾好了情绪,于是急忙道歉:“对不——”
“对不起。”
甘玲先我一步道歉了。
我愣了愣,女人垂着眼,轻轻拢了拢头发,嘴唇一抿,才慢慢抬起头来看我:“我没有考虑你的感受。对不起。”
“不要道歉……我只是因为那次——”
“我知道。”
第57章 拍一拍
又沉默了一会儿,我的手和甘玲的手交缠在一起,也不知道谁在安慰谁,反应过来时惊慌地抽走,仿佛有人正破门而入窥见我们的姿态。
以前我会握着其他愿意信神的人的手祷告,好像神洒水一样给予我的力量通过我的手心传递给对方。现在力量在我和甘玲之间传递,穿针引线地把两个女人捆在一起。
即便我站起来背起包打算告辞,那种黏连的感觉仍旧挥之不去,话题戛然而止,但我们都知道继续下去会通向哪里,所以沉默便成了那天最后的告别。
甘玲拿了钥匙开锁,拉开门闩,把我送到巷子口。
本来要说什么,在她张口我也张口的时候,公交车晃晃悠悠地摇来,停在我身后,热气滚滚地招呼我,我只好匆匆翻找零钱,慌乱地抬抬头,车门噗呲一声关上了,甘玲在车玻璃的镜头中走出画面,留了一个倒影,字幕徐徐滚过,播放广告的灯牌色彩斑斓。
那天之后,我有将近一个月没有见到甘玲。
我没去家兴超市,也没去她家,微信也聊得很少,她也没有来。
这一个月,我倒是没什么事情可做。
我的日子在日历上是光秃秃的一团,没有什么事件可以发生。
在最初,因为我忽然逃回能县与李勇全等人有些摩擦,和朱二婷禀报了我在市里的见闻对方表示了惊讶,在之后日子就变得非常平静,我看电影,刷手机,做手工,下去吃饭。
但事情和我过去的七年有所不同——有一段时间,能县连续下雨,难得放晴的时候,天边亮出半截弯弯的彩虹,但另一边的天滚过棉被似的雨云,我提前穿上雨披骑着电车往墓地飞奔,半道上雨水压顶,噼里啪啦地打在我的塑料帽檐上。那饱经沧桑的破车在雨水的冲刷下身残志坚地往前卷动着它的轱辘,我两脚叉开,从小坡道冲下来,跑进墓地时,阵雨在我身后停了停,留出一线阳光,正好地照亮了郑宁宁的墓碑。
我情不自禁地想,神忽然又开始指引我了,可我正要去做个封建迷信的事情,伸手抹了抹雨水,拂去了神的好意,从车座上拿下小铲子,把雨后在郑宁宁坟堆上的花花草草系数连根铲起,挑选一些好看的堆在墓前,去别处铲来些泥土堵住我挖出的坑坑洼洼,给坟包塑形,让它圆滚滚地定着。
即便面对死人,我也并不擅长言辞,想了想,到底还是嘀嘀咕咕地说了句:“你妈妈很爱你。”
别的,也似乎没什么可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