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非常委屈,一张脸憋得通红,愤然地指着我,我还沉浸在“你这样的”四个字中,半晌没说话,倒像是认了碰瓷的那一句。
我说对不起,李勇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名誉受损的又不是我而是他。
我也没有别的道歉可以说了,我问朱二婷在哪里,李勇全气得要死:“你就道歉就完了?道歉有用的话……”
朱二婷被女老师们摁在办公室,她气得像是喝了酒,脸上酡红,歪倒在椅子上,见我进来,立即说:“那个李勇全——”
“我没事……谢谢你。”当着一群女老师,我如果说朱二婷骂错人了,也不合适。
我说正好下班时间,咱们一块儿回去慢慢说吧。
今天之后,我彻底坐实了绿茶婊的名号了。
我倒是也并没有很在意。
园长和我聊了聊庭院中那棵李子树,它低矮生长,不结果子,偶尔风吹雨刮,还会掉下树枝来砸到孩子。它又孤零零地矗立在秋千旁边,有些调皮的小孩会去爬树,总也不安全,正要考虑着移栽出去,她的一个朋友看中了那棵树,打算移栽到市里的月子中心,那里的绿树总也没什么岁月的生气,太过规整了,这棵李子树歪歪斜斜,又满打满算地风吹日晒了七年,正好那边有一棵树枯死了,点缀过去正好合适。
朱二婷和我在车棚里拖各自的电动车,忽然,她说:“我觉得很不像你。”
“什么?”
“忽然跑回来……感觉你再生气,也很少去给人添麻烦。这次的事情,越想,越觉得不像是你的风格。是真的发生了什么?报警?我陪你去。去网上挂他也没事。”
电动车晃晃悠悠,伴随着我的话音,我说真的没发生什么,朱二婷反复地问,可她不肯信,忽然猛地往前一窜,甩开了我很远。
我驱车追在后头,朱二婷终于停在路边,回头瞪了我一眼:“你爱说不说,你从来都是这样,不拿别人当朋友。”
第59章 生活的变化
面对朱二婷的控诉,我百口莫辩。我要如何交代,才能证明我拿她当朋友了呢?我已经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唯独隐藏了甘玲。
正是因为隐藏了甘玲,于是这件事在我的生命中便圆不上逻辑,我自己闭门造车,迸发不出叛逆的闪光,朱二婷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可我如何交代我与甘玲的事情?从郑宁宁的死开始讲?如今我已经没有秘密可言,坦白从宽,对我这个唯一的朋友倾吐出来?我如何解释我和甘玲之间的暗流涌动,那种秘密的默契在凶手之外,是建在七年前的血上的沙子城堡,是漂浮不定的小船,我的语言本就支离破碎,思维也混乱不堪,大街上车流滚滚,行道树散出一股炉底灰的气味,我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二婷有些赌气似的:“我要去吃麻辣烫,你去不去?”
我说去。
两条电动车像两条渺小的鱼,摇着尾巴走进麻辣烫的小街,在一群上补习班的小孩中间穿过,停了车,一个小孩吹出个很大的泡泡,仰着头屈膝挺着腰,骄傲地迈着四方步给同伴看自己的成果,泡泡啪一声破了,糊了半张脸,小孩也不嫌脏,手和舌头并用地把泡泡填回嘴里,再噗一声吐出个大泡泡,却没有刚才的那个大,漏了个洞,瘪了下去。
麻辣烫上来的时候我们顺便点了一份油炸臭豆腐,朱二婷夹起一块在我面前晃了晃,让我闻闻臭气,又夹起一块鸭血在我面前晃,故意逗我,知道这两样我都不吃。
朱二婷向来是很豁达很看得开的人,但我很不会对她表达我的感情,我觉得这是我的朋友,不只是一起吃饭搭伴看小孩的同事,可我总是收缩着自己的领域,被动接受朱二婷的举动。她来看望我,她来对我倾诉她的苦恼,她有麻烦需要我帮忙——
这次,朱二婷却没有追问下去,似乎知道很多话堵在我嗓子眼里马上就要说了,耐心地吃完她碗里那些我完全不会动的东西,抬起头,我的话咕嘟嘟地酝酿好了。
我还是说了。
话很长,我是从七年前开始说的,说到郑宁宁,说到郑宁宁的死。
说到郑成刚来杀人,血淋淋地问我怕不怕他。
朱二婷停下筷子,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还是没忍住吐出一句:“早知道带你去吃点儿高级的了。”
麻辣烫店里闹闹哄哄,一群小学中学都有的孩子跑来跑去,地上散落着一次性筷子和脏污的塑料袋,在这里吐露心事像是扔了一团垃圾,闹哄哄地一闪而过,没有那么多郑重其事,我反而更加说得出口。
我继续说,说到我的梦魇和莫名的非要留在光明幼儿园的偏执,因此和路今时分手,又说到这七年一过,园长对我说我有大麻烦了,我被甘玲找上门。
“原来是这样。可这和你和李勇全出去有什么关系?”
于是我继续说,我说我和甘玲之间有一种古怪的气氛,我没有说得很细致,朱二婷并不是我的心理医生,她的乌冬面在碗里泡得有些让人没有食欲,我说快吃吧,朱二婷直接把碗推在一边。
于是我继续说,说到那天晚上我觉得非常不舒服,我忽然非常想要吃东西,于是我勉强自己吃了,不是出于饿,而是出于情绪的空洞,然后不出所料地吐了,难受得emo了,正好甘玲给我递上了枕头,我一时冲动回来。
“然后你睡在……甘玲那里?”
“嗯。”
“也就是说,你们之间是因为一个,彼此之间都心知肚明的事情还在一起联系是吗?”
“可以这么说。”
“所以,你回能县,是因为她劝你回?”
“也因为我自己不太舒服……”
说来也怪,在朱二婷面前,我反而能够很诚实地坦诚我的感受,我不舒服,所以我理直气壮地回来了,可能我就要在甘玲那里学有所成了。
“可她为什么要劝你啊,你去搞小奶狗,不妨碍你们之间的秘密啊,凶手啥的……没太大关系啊,她为啥劝你这个?”
“她觉得我不擅长拒绝,会很吃亏,比如,她觉得如果她不提醒,我遇到这种事,可能就会自己忍下来,什么也不做。”
朱二婷点点头:“这倒是。”
我羞惭地低下头,我的形象已经深入旁人的认知,姜小茴就是这样一个窝囊好欺负的女人。
听完了我的秘密,朱二婷冥思苦想,用我的故事下了饭,剩下的臭豆腐打包。她说我今天和她说得太多了,她会暗自消化一下,等她捋顺思路再来问我,现在,我只需要回答她一个问题。
“你那么听她的,为什么啊,这跟她要不要去杀人这事没关系吧?不见得你听了她的,她就被你感化了,把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吧,没道理。难道你起到一个宠物的作用?安慰到她了?可是听你说,你回来之后深更半夜的,麻烦死了,哪里治愈了……”
朱二婷说话就是直接,我半晌没有反应过来,从中提炼出她的句子主干,才试探性地答了句:“可能因为我不擅长拒绝?”
我们骑上电动车,话题就到此告一段落,朱二婷弄明白了事情的具体经过,知道我并不是不拿她当朋友,回去的路上和我并排骑着,说她回去也要好好替我想一想这件事,我说别想这件事了,下周一上班怎么面对一群同事和李勇全才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