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甘玲那只沙雕的狼头,心里恨恶着郑成刚的存在。
维系正常的秩序要浮出多少辛苦,要毁掉秩序只需要这么一个东西,四周所有人都会倾倒,坍塌,生活一塌糊涂,要费劲心力地积攒自己的建筑材料,才能重建家园。
好不容易重建了一部分秩序,那毁坏的人去而复返,甚至无需露面,就可以掀起惊涛骇浪。
怀着个秘密,我重新开始妊娠反应,恶心,眩晕,甘玲说要来找我,我按下手机若无其事地想了一会儿,回复说我最近找工作很忙,别来。
有点儿冷硬地把甘玲拒之门外,倒也没有在说谎,我是在找工作。
但是小县城的工作机会很少,对于我这样没有学历的人就更是少之又少,留给我的,无非是导购,销售,后厨,服务员,清洁工之类,我又比较内向,选了三五天,择定在一家新开的烤鱼店做服务员,一个月两千元,外加酒水提成,早上七点到晚上十一点工作,下午两点半到四点半中间可休息,上午事情不算很多,晚上是最忙的。
朱二婷听见了这工作时间,大叹我为什么不去市里赵园长的朋友的月子中心,又学技能,说不定学了月嫂技能去大城市,又天生对小孩有些亲和力的禀赋,北上广不考虑的话,去杭州深圳成都长沙也很好,月薪七八千拿到手,多么滋润。我只好老实对她交代,现如今我还是要留在能县的,就像上过大学的朱二婷要返回能县一样,不是所有人都在憧憬大城市。
我对着朱二婷说了一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郑成刚的事情还盘桓在我心头,我还没有做好离开能县的准备。好像在玩游戏跑地图,如果我不完成这片地图上的所有任务,无法开启下一个地图的入口。
我几乎觉得自己是近乎自虐了,巴望着什么,就拒绝着什么,甘玲的消息,即便看见了也故意装作没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匆匆回个表情包,假装刚看见虽然我很想跟你聊但是我要洗洗睡了第二天很忙……就是这样,甘玲的消息也渐渐少了,恢复到之前。
郑成刚。
在纸上写下这个男人的名字,圈起来,在旁边写下郑宁宁,又圈起来,连线到角落的甘玲去,写下姜小茴三个字在更角落,孤零零地看着这一家三口,然后,我想到了一个人。
沈六。
甘玲就是从沈六那里得知了郑成刚并没有从高速上翻下去死掉的事情,她还去了羊蝎子店,其他的地方,我一概不知——郑成刚已经出狱,他不可能独立于这个世界存活,必定会与之前认识的人发生或多或少的联系。
我想要知道郑成刚如今住在哪里,把他的位置在能县的几条街道上标注出来高亮,让甘玲的行动轨迹像是走上二楼,与郑成刚错开。
我下定了决心,不让甘玲知道郑成刚出狱的消息。
这绝非我对凶手的保护,也并非我对法治社会的敬畏,更不是我姜小茴害怕生活变数的畏葸不前——仅是因为接续了那位警察的意志,恳求甘玲自由。
我宁愿她从来都不是郑成刚的妻子,郑宁宁的母亲;我希望郑成刚带着他的罪回归母胎,郑宁宁调整她过早来到人间的钟表,换上一户做好准备的人家晚个十年再来到地球;我想要磨一把能够斩断缘分的砍刀,冲着甘玲的后背劈砍下去,让那些不该有的缘分都如蛛丝般消散。
包括那根和我的缘分,它在我眼前渐渐清晰,我还不能辨认出它的形状。
我幻想郑宁宁不是甘玲的女儿,这样我仍然背着我的愧疚过一生,却不用亏负甘玲。
笔记本上,沈六的名字被我画了两个圈。
我跑步时路过沈六的小屋,铝合金的板子在清晨的太阳光下折射出一道道玻璃似的反光,我凑近看沈六还没上班,想来也不会有人清早六点起来修鞋。
下午三点休息,秋老虎威风凛凛,店里的几个人都把擦干净的椅子拿下来歪着头聊天,吊顶风扇哗啦哗啦咯吱咯吱响,我擦擦桌子叠了布,把外套脱下来。
一个资历比我老两个月的年轻姑娘,也就二十岁出头,我还没记住她的名字,仗着年纪比较大,大家都是服务员,没怎么和大家来往。
“姜姐,你出去呀?回来给我捎根小布丁呗!我回来转你。”
我想了想,她都没我微信。我也并不很想和她单独加好友,脑子里猛地转了过劲儿来:“我记不住,来,咱们面对面建个群吧,你们谁要吃什么,就进群,把要吃的发群里,到时候我一个群收款,方便。”
正好,我们烤鱼店都没有群,我说:“0522,大家都进群。”
“0522是你生日?”有人问了句?
“随便想的,快进群,还有谁没进?”我忽然像个很会来事儿的人招呼着所有人进群仿佛迎宾一样,一边招呼一边走出去,他们纷纷发自己要吃什么雪糕,又有好几条好友申请发过来,我都假装没有看见。
我出门去,直奔沈六的修车摊,这个人行踪不定,很会享受生活,有时候会带着老婆出去旅游,有些人又有些酸,嘀咕着一个侏儒还活得这么潇洒,提起来撇撇嘴,好像人家生来带着苦难,就得天天苦大仇深和老婆一起烈日炎炎下练杂技辛苦练习长出两脚水泡才合理似的。
走在路上我反而有点儿像那些人了,盼着沈六可别出去潇洒快活,惴惴地跑到铝合金屋子旁边,就听见里头正在放郭德纲。
我来之前,已经想好了借口,倒也不能开门见山地问郑成刚,万一被甘玲逮到,那就是不打自招,我也不能莫名其妙地和沈六套近乎,那超出我的技能,只会弄巧成拙。
我并不是什么侦查专家,也不掌握什么套话技巧,只是预想了几个可能会有的话题,被晒得头晕眼热,只来得及手搭凉棚往里看看,拿出了我家钥匙。
“配把钥匙。”
“十五块。”
“十块吧,我之前都十块。”这是我彩排好的砍价,不然我就会乖乖掏出十五块钱。
沈六猛地从小窗口探出脑袋,暂停了手机上播放的相声,粗短的手指却十分灵活,把玩着我的钥匙看了下,不容置疑:“十三块。”
“行,十三就十三。”
沈六就开始去摸和这钥匙大小相似的钥匙,细致地放在模具上面比对着,我装作随意找联系人的样子嘀咕了几声:“甘玲……甘玲……”
沈六果然竖起耳朵,手上动作放慢,却仍然稀里哗啦地拽另外的钥匙,比对着形状,终于找到一把合适的,塞进模具中,拿出工具。
我在我寥寥的几个联系人里翻了好几个来回,假装我在成百上千个好友中寻找到了她,然后点开,瞥了沈六一眼,故意关闭手机静音模式,给他听见我在打字,又霹雳啪啪地删除,再举起来对着嘴唇发了条语音:“这礼拜你来我家么?”
上一次和甘玲聊天还是三天前,甘玲回了我的表情包,晚安。
过了会儿,甘玲也发来一条语音,正合我意,省了我自言自语的工夫,我悄悄调高了声音,点开语音,甘玲说:这礼拜六吧,你不是忙吗?
又发来个小视频,我点开,甘玲举着手机拍新送到的水产,还在箱子里扑腾:“吃虾吗?我记得你冰箱有半袋番茄火锅底料。”
我发语音说:“那半袋我涮菜吃了,我再买一点吧。”
甘玲打字说:那就不吃虾了,这批不好,你在大街上别看手机了。
我回去听了下我的语音,发现背景音里有车辆的鸣笛声。这个甘玲不是在嘈杂的超市么,怎么能听得这么清楚!我就有点儿忘了我正在配钥匙,噼里啪啦地打字要编排一下这灵敏的耳朵,刚打字到一半,沈六开始嘎吱嘎吱地动用他的小工具,没过多久吭了一声:“哎,哎,钥匙。”
我的消息也发出去了。
姜茴香:你周六晚上来吧,我提前找好电影,想看什么类型的?
姜茴香:你耳朵真灵啊,这都能听见,别外放太大声,我声音不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