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甘玲也不是嬉皮笑脸的人,她不会顾左右而言他,像是个负责的幼儿园老师,一个问题就会得到一个可亲的尽力的回答,她垂着眼思索片刻,声音变得格外低,我集中精神去听这个“为我好”。
“我想,你以后会后悔跟我,再回能县来,能少点风言风语。”
我有点儿吃惊:“可……你为什么要假设这种事?假设我后悔跟……为什么是我后悔,不是你这个人抛弃我?而且,我们才……才在一块不久。”
“你会后悔。”甘玲只是又拿出了她武断的结论,好像特别了解我似的把定论摆在面前就试图把这事儿揭过去。
我仿佛被看轻了,又觉得鼻子发酸,委屈得想把她打一顿才好,可到底也没有。
“你详细阐述下理由。”
“睡吧。”
甘玲搪塞我从来都是不走心的,她分明可以把事情讲得逻辑清楚,但是她选择了搪塞。
“甘玲——”我喊了一声,甘玲翻身背对我,用后背把话堵住了,像是生闷气,可我还没生气——我现在没有理亏,凶手的事不是我故意隐瞒,是她不肯听,现在被朱二婷揭开了,我们都不提而已,我没有亏负她的地方。
我的火苗正在咔哒咔哒点火,但甘玲却忽然开口了:“理由就是……你还没出去过。”
“这算什么理由?”
“我就是想说,以后,你跟我的日子,担惊受怕的,没有安全感。现在疫情,工作,就业,还有经济大环境……总也没有安定的,而且,也有很多事情,和能县不一样……”
“你是看不起我。”
“不是。”
如果不是看不起我,那她为什么要这样说?总不能因为是她自己担惊受怕吧?她列举的这些,在能县这个小水洼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但是在外面,对于经历过惊涛骇浪的人来说,不才是更加危险的信号么?
一张床上风雨飘摇,噗一声吹灭了我的怒火,我拽着甘玲,她的心事好像毛玻璃后面的宝藏,只要我猜对了就能开门取走,但现在我眯着眼穷尽目力也看不明白,甘玲故意藏起来的,我不擅长问话,她不肯对我说的,我几乎什么都问不出来。
当然,她言传身教地教导我要学会拒绝,哪怕这两个人躺在同一个被窝里。
我忽然想起一个事情来。
在收拾所有的行李时,我们商定的计划是先去看海旅游,然后去武汉找好房子,再回来把东西寄过去,再一起去那个地方扎根。
所以大动干戈地收拾了一整天,最后我翻出了房产证,对着它思考我要不要把房子留下租出去,即便是空的或许哪一天还会回来?
但是,甘玲说过她不会回能县了,那我留着这房子似乎也没什么用。
一座房子的去留着实把我难住了,我发现我的迁徙就像是从一座房子到另一座房子,在我人生的重大节点都和房子的取舍密不可分,我和蜗牛的不同之处是蜗牛搬着家走,我换着家走。
就是在还考虑的时候,甘玲走了过来,忽然插嘴:“我想到了,我们应该带把遮阳伞。”
这事儿就那么岔过去了。
其实我已经作出了决定,感性上自然不必说,理性上,能县的房子没有升值空间,也租不出去。如果我一直不回来,租也很麻烦,到时候把房子弄得乱七八糟——
唯一的遗憾是,可能和我的朋友朱二婷从此离得很远了,除此之外,我几乎想不出把这个房子留下的好处。
好像断舍离到了最后的阶段,明白了生命中自己真正需要的东西是什么。
我是如何撇下果园和老家跟着路今时来到能县,就能够如何撇下能县的房子和甘玲坐上去青岛的火车。
但这是我想到的未解决的问题,它似乎也不能把甘玲的担忧对症下药地解决。
但我还是告诉她了:“等我们回来,我收拾收拾卖房子吧……路今时有朋友有门路,我还是找他,明天跟他联系一下,很快的,之前卖房子时候联系过,很靠谱。”
“你卖房子干什么?留着吧,万一以后——”
“我也不会回能县了。这里本来就不是我家。”
甘玲已经扭过头欠起身准备说点什么,话到了嘴边竟然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人不是为了离婚才去结婚的,虽然结了婚也有很多离婚的……我不是为了离开你才跟你走的,即便以后可能分开,我也不会回能县了。我觉得你想得太远了,过于焦虑了,我能理解,但是……我不高兴,我觉得你这样不尊重我,我还没有说话,你就给我下结论说我会后悔离开你,以后不要这样了。”
甘玲气急,猛地掀开被子:“你不明白,你要是跟着我,颠沛流离,每天……”
“我说出了我的感受,是你教我的。我不高兴。”
我第一次这么顶嘴,直勾勾地看着甘玲,毫不退让,说出自己的感觉好像抛出了武器,我瞪得甘玲猛地一皱眉头。我简直想不明白她脑子里在想什么,为什么明天就要出去玩了,她惶惶地想着我以后一定会和她分开,那她是算什么,向死而生?悲观地打算过最后的日子?
“我在说事实!”甘玲开始不讲理了。
“我说不过你,半夜我也不想跟你吵架。我只告诉你,我比你会忍耐,你要是觉得累,不管什么事,都让我来分担。我可以分担更多,我体力很差,所以我就多吃饭,每天跑步……我虽然不是个主动的人,但是被动有时候也很好,有什么事发生了,我都能接得住。”
“可——”
“可什么可,没什么不可以的,睡觉。”
我背过身把被子一拽,闭着眼逼迫自己睡下,甘玲在我背后若有若无地叹息,好像全世界的愁绪都在她肺里发酵,我听得困了,几乎是没心没肺地进入梦乡,甘玲在我背后躺着,缓缓搂住我的腰,我知道她的病症可能正在化解,停顿了一会儿,我决定原谅这个女人,转过身面对面,面对甘玲,我忽然又觉得刚刚说的那些话过于想当然了,我没有考虑甘玲的感受。
她一定比我知道更多辛苦,我就像个小朋友大放厥词,在她眼里,困难是具体的,而对我来说是模糊的,所以感知不同,就像木板打手心和尖刀扎手心,不是同一种痛。
“对不起,我有点儿天真了。”我低声道歉。
甘玲没说话。
“我决定跟路今时订婚,是因为他爸妈很好……他妈妈会给我祖传的手镯,让我觉得很受重视,我就答应了和他订婚。”
甘玲动了动,抱得很紧,知道我不是在怀念路今时的好,安静等着下文。
“我想跟你走,不是因为别的,不是因为你的爸妈,也不是因为我的……甚至,和宁宁也没关系,”我知道这样的叙述方式会让甘玲听得很明白,我又能不那么局促地表达我的感情,“我想跟你走,只是因为,我想跟你走。听起来是句废话……但,就是这样,我没办法解释,我想跟你待在一块儿,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因为是我想,所以,是我的决定。我只是生气你替我决定我以后一定后悔……说不定我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就这么跟你过了一辈子……你是不是要等我死才到墓碑跟前道歉说你当初小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