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不想说得过于严肃,最后一句故意开了句玩笑。
“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我没想到甘玲说出的竟然是这么一句话。
惊愕地摸向她的脸,竟然湿淋淋的,沾满泪水。
“我带着刀……找到了郑成刚,”甘玲终于失控,死死拽着我的肩膀,“我一直都骗了你,我不想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
以甘玲视角完结。
第72章 【甘玲视角2】完结篇
我不想活了。
没什么意思。
所以,临死前把郑成刚拉下地狱,是我死得其所。他的死对我来说重于泰山,我的死轻如鸿毛,那天和姜小茴一起看《让子弹飞》,姜文指着周润发演的黄老爷说:“没有你,对我很重要。”
没有郑成刚,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好像一个粘毛器,沾满了我过去的悔恨,藏污纳垢地卷着一层层的痛苦,卷得太大太臃肿,成了个定时炸弹,我只能抱着他一起沉入大海,在海底惊涛骇浪,然后我和他的碎片用来喂鱼。
那时,坐在炕上,我就是那么想的。
他真应该换个地方住,而不是扭头窝囊地回到他妈捡废品的屋子里。虽然没有我生活的痕迹,但我长了一双红外线的眼睛,看见了许多擦不掉的污痕。
比如说吧,就在我坐的这个炕沿上,我的脑袋像大摆钟似的砰砰嗑在上头,郑成刚扯着我往上撞,我坐在这里都觉得嗡嗡作响;还有眼前那面灰墙,上面溅满了韭菜炒鸡蛋的味道,他喜欢吃饭时发脾气,摔盆摔碗,春天的韭菜生得嫩绿青翠,没有半点涩味和劣臭,在金黄的蛋液中泼出去,滋啦,刚端在盘子上,就猛地飞到了墙上,粘得像块残缺的海南岛地图;这地上,郑成刚的妈哭喊着她死了算了,郑成刚跟她要钱,她说没有钱,被一巴掌掴在地上。打母亲这事过于缺德,一向站郑成刚的邻居都来谴责他,他做不了人,跪在地上哐哐磕头,话里明里暗里说我教唆他,是婆媳矛盾的延伸。
这么个人,对我恶劣,对他的妈妈也谈不上半点孝心,唯一能提的,就是对他女儿好。
小时候,抱着出去看灯,小孩丢了三块钱,他也不恼,偷偷塞给她十块,跟她说别和妈妈说,小心她骂你。长大一点,咯吱咯吱逗她笑,允许她看电视,给她玩手机,她骑在他脖子上也不恼,笑呵呵的。
我想,再怎么坏,他总不至于因为恨我,迁怒到宁宁身上。
我走了。
到头来,什么好不好的,爱不爱的,竟然是个幻觉。我亲手把女儿留在了郑成刚身边,一个丧尽天良的人,我罪无可恕了,再怎么自私,也没办法去过新日子了,非得和郑成刚面对面地较量一场。
要么,他暴起杀了我,判个两三年,要么,我杀了他,多判点日子,可最好的结果就是,我杀了他,我也死了,恶人死了,罪人也没了,我们这个家烂到自己锅里,没蔓延到外头再害人去。
郑成刚躺在地上犹如死狗,我提着刀骑在他身上,他猛地咕噜一声,被我压出一口秽物要吐,却醉得翻不过身,堵在嗓子眼里,咔咔地翻着白眼咳嗽。
我按住他的脑袋,让秽物顺着喉咙流出来,他咔咔咳嗽吐了满脸的脏东西,酒气和臭气一并喷射出来,飞溅到我的袖子上。
曾经我也多次扶起这个烂人,背进家里,一边骂一边给他盖被子,怕他死在街上。有时候他喝醉酒分不清冷暖,大冬天零下十来度,在绿化带里脱衣服,脱得只剩一条裤衩,还是我叫他的狐朋狗友,开着车把人拖进家里,醒来,也不记得是我把他从垃圾桶里救回来。
这一幕场景我太熟悉了。
吐完了,郑成刚有点儿清醒了,但也清醒得有限,糊里糊涂地眯着眼看我,陡然发现我不是个梦,我真的骑在他身上,手里还拿着刀。
他想抬胳膊,却使唤不动,嘴里还叫骂着:“你要杀了老子,你敢?你不敢,你个便宜货……就是,贱。”
刀子横在他脖子上,只要我捅下去,一切就结束了,郑成刚一家都化了灰,我甘玲也跟着殉了葬,全都烂在一个屋子里,不妨碍别人。
但到底,还是妨碍了别人。
我,甘玲,把幼师姜小茴拽了进来。
说起来,要是宁宁还活着,一定得说我真没道德。
我拿了人家的钥匙,在一个被窝里睡觉,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正经地约定了未来过日子,还骗了人,说着明晚去找她,实际上也没打算活过今晚……
我们这口烂肉锅里滑进来一只长毛兔子,被这滚滚的汤烫着了也不吭声。
我很怕那只兔子,受了苦也不叫喊。
好像她们教里有句话,就说忍耐无声,就是种被尊崇的美德似的。【注1】她总是劝我放弃复仇。
听起来,是多么圣母的一事儿。哦,圣母也是她们那个教的,她还是个原教旨主义圣母,非要坚称世界上本没有圣母,说的人多了,便有了。
我能理解。要是用什么其他神的意思说,我杀郑成刚,就沾上了业障,哪怕我这事儿是复仇,也还是会酿成苦果。他自己的恶是他自己的因果,我只能管好我自己,给自己行善积德。
可偏巧是,我没了那个活下去的心思,就是杀了他让我转世投胎变得猪狗不如,我也心甘情愿,我过得好不好另说,我非得把郑成刚弄死才好。
郑成刚不知道自己正在鬼门关上站着,看着我,非常竭力地从脑子里搜刮出完整的句子来要说:“你还知道,回来,贱货。又是,跟男人跑了……没有男人,你活不了。”
是,因为我遇到郑成刚过于轻贱地跟着他走了,他和他母亲一直看轻我。
我是不自重不自爱的女人,我没有要彩礼,没有带嫁妆,没有这些财物替我压秤,我轻飘飘的不受尊重。
我很想回到过去,走上列车,在我自己看向郑成刚的时候踢翻那个要摸我的乘客,让我把我无处安放的爱意硬塞回去。我是出于爱跟着他走的,我不得不说我真的为郑成刚而心动过。
然而我又想起姜小茴,姜小茴呢?她跟我走,难道要了彩礼,付了嫁妆?她与我相同,没有父母撑腰,浮萍似的一个人生活,我要欺负她,她有什么办法呢?
她是出于什么心情要跟着我?发来了那么多攻略,好像未来的美好有千万条路可以选,又变得黏人,我简直不敢去看屏幕上她的话,是为什么呢?我有什么值得被她重视的,我连见义勇为都没有,甚至我就是那个欺负她的暴徒,她为什么因此而对我这样信任?
郑成刚努力翻身,我猛地一晃,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刀子走偏半寸,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血渗出来,郑成刚哇呀一声,却不是为了疼痛,而好像是闪了腰,徒然地抓着地。
到底还是三十来岁的壮年男人,又吐了一轮酸臭的秽物之后,居然还能扶着墙跌跌撞撞地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