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我没办法像切菜似的切掉他的脑袋,也没办法像切西瓜似的利落下刀,我没有杀过人,他的血管和皮肉在我指尖下流动,像跑过了一串串活人,于是他翻身起来时我跳开了。
“你,回来,干什么的?”
郑成刚想指着我的鼻子,但他眼里我可能在不停晃动,他立即大喊一声,“别晃,晃你妈呢晃,站好了!”
我看到他自己在摇动:“我回来杀你。”
我没有这么平静过,郑成刚像是听了个笑话似的,笑了半声,又笑不出来了,噗通一下跌在炕沿,摆着手:“我不跟你闹,你爱跟,爱跟谁过跟谁过。老子,没有娶过你。法律上,没有郑成刚的老婆……你滚开。我要睡觉。”
我就忍不住想笑,提醒他:“你现在这副烂样,监狱里头过得好不好?人家听说你杀了自己闺女,怎么样,了不起?都夸你是不是?”
郑成刚被我激怒了,鸭子扑腾翅膀似的一挥胳膊指着我:“你再说一个试试你?”
“你急什么急,监狱里头人家有杀人的,放火的,是不是特别有共同语言。你去了,怎么瘦了这么多,是打得过还是打不过,还是混得好?跟美国片子里头的混大哥了,还是给狱警管得像孙子?”
“我去你妈,甘玲,你再说一个试试!”
我站在原地,等着他扑过来,我就把美工刀插进他喉咙里去。
我意识到自己的脆弱,我没办法主动去杀他,杀人是一门需要锻炼的技术,很遗憾,我还没做好准备。
“还用我说么,你回来就去银行,银行里头钱挺少吧,肯定不够你吃喝嫖赌,没有本事吧,最后还是要靠我接济。你妈妈被你气死了,攒了这么多钱都给你了,你还要打她巴掌,你好有本事呀郑成刚,靠女人养活,你不是大男子主义?大男子就是软饭硬吃呀,你好厉害。”
我讥诮刻薄,郑成刚醉得厉害,口齿不清楚,动作也不连贯,扑过来,我轻易让开了。
几次挑衅下来,我顺理成章地把人引到了墙边,我靠近墙,只需要再一闪,他撞到墙,我把刀插进去,完美。
郑成刚大着舌头:“你有本事,别说话。”
“我还要说,杀了宁宁,你高兴吗,我还把你想好了,兴许给孩子找个恶毒后妈,没想到,你比后妈还恶毒,你怕小孩影响你改嫁骗人,杀了自己闺女,诶呦,你杀不了我,就去杀小孩,你只会杀小孩是不是?”
想起宁宁的死,我疼得说不出话,头皮发麻地窜上一股股恶寒,可我就是要说。
没想到郑成刚猛地大吼一声:“贱货,贱货,你跟野男人跑了,还说我,你说我?傻逼,小孩喜欢你,你跑了,还假装好妈妈,你才是恶毒,你最恶毒,最毒妇人心,没有你这样的妈妈。”
吼完,用力过猛,本要扑到墙上,脚下踩了他吐出来的食物,噗呲打滑,给我行了个大礼,跪在了地上,半晌爬不起来,又开始吐。
“我没有假装好妈妈——”我刚要辩解,又意识到这样会落入郑成刚的话语里,于是一绕,“谁也别说谁,你这个烂货,怎么给我跪下了,知道自己做错了?晚了!”
我已经不能等他自己扑上来了,他在呕吐物和酒中打滚,我扯住他的衣领子,裁纸刀唰唰划破了他的衣服,一条又一条,没有深深伤及皮肉,只划出几道浅浅的印子。
“你疯了,你杀了我,你也坐牢,你也尝尝滋味!”
“哈!坐牢的滋味不好受吧,天杀的,判了你七年,哪有什么公道!”
我跟郑成刚扭打在呕吐物里,裁纸刀始终在我手里,有一种玄妙的力量阻止我直接插进他脖子,阻止我打他的要害,隔着一层阻碍,我还是制服了他,把他摁在地上,踩住胳膊。
郑成刚还在挣扎:“你有本事,你有本事,老子没有吃饱,没有力气,不然我弄死你!”
男人的后背上尽都是烂泥一样的呕吐物,衣服都被我割烂了,像厕所里的拖把一样挂在他背上。
领子也被我划开了,露出瘦弱的脖子,脊椎的骨头清晰可见,我知道我该怎么下刀——
噗。
噗,噗。
我捅了三刀。
捅的,不是郑成刚的皮肉,只是那不合身的衣服,我深深地照着衣服捅了三个窟窿眼,在我看来,甚至没有我用手扯出来的深。我戳出窟窿的时候,手上衣服上沾满了污秽。
然后,我扇了他两个巴掌。
我放过他了。
不是出于我想要原谅他,我永不,我永不原谅他。我也不服法院的判决,我也没平息内心的不平。
我一向是个自私的人,只在意自己想要做什么。
我想要去死。
但是,偶尔,偶尔我会想到别人。
我奋力地清洗自己身上和发丝里的污秽时,心里想,我为她作出了一个选择。
我为她,在一个显而易见的选择题里,终于选择了那个好的。
是为了她做的。
是我为你作出的选择,姜小茴,是我为你做的。我是自私的人,做事企图回报,我要你给我奖励,宽宥我的欺骗,我早就知道凶手的住址,我去了,明年1月,你不必再告诉我凶手的名字,从今以后,我不想再听见他,我也不会再回能县。
我不断地清洗自己,洗了三四遍,我喷上香水遮掩我幻觉里的臭气,我买了糖,想要欺哄诱骗你和我做/爱,我换了衣服,让自己变得不同,推开你家门,用你给的钥匙。我真的放弃了报仇,没有郑成刚对我很重要,但没有你,这一切就都不重要了。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现在,你和我都睡眼惺忪,赶着这趟车靠在一起睡觉,你看见外面不断倒退的树木,现在你和我就在我来到能县的那趟列车上,我爬过的铁轨就在身下咯吱作响。
你看见我们之前走过的那条水库的小道,那时候你孱弱得像个小孩子,我还是鼓励你走,我骗你走到头我就放弃追问你凶手的名字。那时我真心实意,我只是想要你陪我走到最开始的地方。
别太担心,从今往后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不再追着他复仇,除非他出现在我面前。
你看清我了,我永不原谅。不过,你知道人们都说恨比爱长久,但爱比恨更好,生平第一次,我在两个选择中,选择了那个好选项。
正午,我嫌晒,拉上窗帘。
我忽然看见宁宁走在旷野里,听见列车的声响抬起头,看向窗户里的我和姜小茴。她站在原地,穿着《种太阳》的舞蹈服装,忽然挥挥手,平静地目送列车驶离。
骤然进入隧道,四周陡然黑了下来,姜小茴欠起身子,想要借助巧妙的角度再去看一眼,但她什么都没看见,走出短暂的隧道,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往窗外看,列车已经离开了市区,手机捕捉到邻市旅游局发来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