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什么?”栗延臻问。
方棠并未看他,而是缓缓开了口:“堂堂天子,匍匐于臣下,僭居加尊,天威渐弱。我别无他法,只觉得无颜于我大渠十二先帝,忝列人臣。”
来时路上他坐在车驾中向外看去,只见栗府给栗延臻安排的仪仗,几乎与亲王无异。而即便是朝中亲王,从前也未有过宫内大婚的恩典,他这还算是沾了栗家的光,却踩在渠帝头上。
“夫人才学过人,学富五车,刚才一路引经据典骂我都不带重样的,何来忝列一说?”栗延臻笑道,“我家探花郎虽然平时看着小醉鬼一个,凶起来还咬人,但其实比这满朝草包都要聪明识时务,不然刚才也不会同意与我执手上殿了。”
方棠愠怒道:“谁是你家的?分明是你以陛下龙颜威胁于我。”
栗延臻从容回敬:“威胁不敢当,只是让夫人权衡利弊罢了。”
两人唇枪舌剑的,谁也没呛过谁。
好不容易捱到晚上宫宴,方棠又饿了整整一天。他不知道大婚为什么就非得饿肚子,等入席就座的时候,他望着满桌子的烧鹅炖鱼,已经快流口水了。
“夫人再忍忍。”栗延臻坐在他旁边,凑过来轻声耳语,“等行完礼就可以吃了。”
渠帝在上面感慨了半天,众大臣眼巴巴看着,直到他举起酒觥,宣布开宴,席间才闹市般地沸腾起来。
方棠就只顾埋头吃,周围人朝他投来的目光此刻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他觉得宫里御厨这道松鼠鱼烧得真好吃,从前他只在进士樱桃宴上尝过一回,那之后就念念不忘,总算有机会吃第二次。
席间不停有人来敬酒,方棠不知大半来者是谁,只能跟着栗延臻一一敬过,听对方几句天花乱坠的夸赞,夸完他夸栗延臻,比平时上谏的时候还能说。
方棠站在那里,望着桌上被他吃了一半白生生的鸡肉脯子,心想这些人说这么久,难道口不干么。
只不过礼数还是要守的,方棠就这么吃几口站起来一下,坐下再抓紧吃几口,又起身跟下一个人说话。一顿晚宴下来,他觉得自己吃了跟没吃似的。
酒过三巡,渠帝的贴身内侍过来传旨,说准两人今夜留宿宫中。芙蕖宫外有栗府亲兵把守,入夜后宵禁两人不可擅自外出,外人也无法进去。
栗延臻转头问他:“愿意吗?”
“我听陛下安排好了。”方棠说,“陛下要我留宿,那我便从命。”
栗延臻立刻吩咐贴身侍卫闻修宁:“去,回府禀告父亲,说今晚我陪夫人留宿宫中,叫他不必担心。”
“可是公子……”
“无妨,总不能大婚第二日就让编修大人独宿空房吧。”栗延臻说,“你尽管去。”
闻修宁点了点头,退下去了。
方棠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是拂了拂衣袖,领旨去谢恩了。
当夜栗延臻就真的陪他宿在了芙蕖宫,连闻修宁也遣回去了,宫中守卫的亲兵撤走一半,说是人多不清净,会打扰方棠休息。
方棠不信他会这么好心,毕竟皇宫也不全是栗家的地盘,耳目眼线同样盘根错节,太后、东宫和各亲王郡主的势力彼此都在暗处伺机而动,栗延臻只身在这里,无异于置身虎穴。
所以方棠怀疑他大概有别的细作潜伏在周围,听他差遣,自己还是不能轻举妄动。
入夜,方棠站在芙蕖宫的门口,看到一队内侍匆匆经过宫门外的甬道,忽然心头一动,叫住为首的内侍官,凑近了说:“少将军白天劳心费神,你们想个办法,让他晚上休息得好些,我怕他入夜了又到处走,明天没有精神。”
他这话说得再明显不过了,就是今天晚上想办法把屋里那个人给我摁住喽,老子要办正事,别让他碍手碍脚。
那内侍官果然会意,点点头:“是,老奴听明白了。”
方棠看着一队内侍又匆匆离去,满意地回到屋里,看到栗延臻已经换了寝衣,靠在床头看书。
他看的是渠书编年史,先帝的首辅大臣、内阁总领编纂而成,不过也是从那时起,皇室逐渐有衰颓之势,传至当今天子手中,已然是山河倾覆、社稷飘摇。
方棠对本朝官纂史书都烂熟得能倒背了,没什么兴趣,自顾自走到桌前坐下,从紫檀架上抽出一本诗集翻开。
过了没一会儿,有皇宫内侍在外面敲门:“编修大人,陛下让礼部给您还有少将军送些百年好合酒来。”
方棠一听果然来了,刚要起身,忽然想起栗延臻还在边上,自己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只好耐着性子,故作一副冷淡的模样:“我不喝,你给他。”
内侍推门进来,将装有酒壶和酒杯的托盘放到桌上,又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方棠看着那酒,背对栗延臻,尽量不表现出任何异样。
栗延臻过来,给两人各自倒了杯酒,说:“新婚之夜咱们还没行过合卺礼,既然陛下赐了酒,夫人不陪我喝一杯吗?”
方棠兴致缺缺,摆了摆手:“晚上吃多了,我出去转转,你别跟着我。”
“宵禁前要回来,不然不合规矩。”栗延臻也没拦他,这次倒是大度得很,“要我叫一个侍卫陪你去吗?”
“不用。”
方棠出了宫门,在南六宫的甬道上转了转,确定身后没人跟随,才悄悄拐进了另一条路上。
整片皇城坐北朝南,其中东西六宫是后妃居所,北面各宫是皇子公主所在。而最靠近南宫门的南六宫,则是得特殊恩典的成年皇室男子以及公卿大臣过夜之处,与其它各宫苑之间由层层皇宫禁卫军隔开,几乎无法逾越。
方棠要去的地方并不是东西六宫,而是渠帝平时处理政务的昭明殿。
昭明殿的西暖阁里亮着烛火,方棠被渠帝的贴身内侍领着走进殿里,刚进门就看到了榻上横卧着的渠帝,整个人背对着两人,一动不动。
方棠跪下去,恭谨行礼:“臣方棠,叩见陛下。”
渠帝一骨碌翻身起来,几乎连滚带爬地下了床,不顾自己眼下披发跣足的模样,跌跌撞撞到方棠跟前,满脸苦相:“方爱卿,方爱卿啊——朕对不住你!”
“陛下,陛下这是干什么?”方棠看着渠帝都快给自己跪下了,吓得赶快伸手去扶,“为人君者,岂能跪为臣者?!”
“方爱卿,你看朕如今还跪得不够吗?”渠帝痛而顿首道,“栗氏一族,欺朕太甚!那栗苍居然上表请奏,要朕封栗延臻为燕幽侯,食亲王俸禄啊!”
方棠咬牙切齿地看了芙蕖宫的方向一眼,想到栗延臻那厮此刻大概在对酒当歌,就觉得深以为恨。
渠帝有气无力地站起来,走到书案前,颓然地一屁股坐下。
“爱卿,朕深夜召你入宫,你也该明白,朕究竟有什么话要交待。”渠帝缓缓说道,“也只有在这里,朕能不受栗氏的耳目掣肘,能够畅快所言,回想起真正君王的滋味儿是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