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民比他想象中的要多,户部运来的粮食怕是只少不会多。
方棠上午施完粥,也没顾得上立刻回去用饭,吩咐户部的使者今日去知府衙门,与掌管户籍的主簿校对明日散粮的人头数,每户每人半升米,按人头发粮,若是不够,他还要上表请粮。
闵州的情况比北方严重得多,或许是江南少能够耕作的田地,先前新政推行的新稻种其实并不适宜在江南许多地区种植,要一年多熟还是勉强,即便收了上来,也是些不成熟的恶米。
再加上有许多像闵州这样的州郡,油盐不进,天高皇帝远的,方棠也束手无策。这些弊病都不是能一蹴而就扫清的,方棠只在闵州停留几日,再苦恼也是无济于事的。
他和栗延臻在闵州算是看尽了世间百态,江南旱灾,连年颗粒无收,另有赋税繁重,百姓民不聊生。达官贵人家门酒肉尽臭,整日挥霍享乐,也不知这些年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而平民家大多穷得揭不开锅,为三餐发愁。
青壮年人逃荒的逃荒、饿死的饿死,闵州乱声一片。所到之处皆是饿殍遍地、哭声震天,百姓甚至易子而食,乃至偷盗争抢,互害之风盛行。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连果腹都难以做到,又何谈安居乐业。
“陛下有多久没南巡了?”方棠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看着周围面黄肌瘦的闵州百姓,难以置信道,“我记得登基之初倒是去过江南一回,之后就再无巡视了。”
栗延臻道:“天子之心,不是轻易能揣测得到的。更何况夫人以为当今圣上身边最受宠的是谁?无非是栗安罢了。”
他说起栗安时连不屑的情绪都未曾有过,仿佛这个人根本就不必令他在意。
“陛下这是要旁敲侧击地告诉我,若要与西羌为战,朝廷无米可拨。”栗延臻靠在座椅上,懒洋洋道,“看来父亲和兄长这个冬天要吃一吃苦头了,待开春我再回去,兄长也好回京看看长嫂和侄子。”
皇帝将幽牢关守将换得频繁,像是刻意与栗苍为难。不过栗苍倒是没什么怨言,他带兵打仗数十年,早就对这些天子的弯弯绕绕了如指掌,就算边境只剩下他一个人,也是能战上多年的。
几日后方棠和栗延臻又启程去钱塘,那里的情况与闵州相差无几,甚至原本用以耕作、养鱼的水田,被官员富户尽数占去,广建宅院。
一边是十里红墙绿瓦,一边却是乱坟千里无人收。
方棠还记得自己随先帝南巡之时,钱塘繁华之景几乎是乱花迷人眼,富贵泼天席城,随处可见便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十万人家,全然不似今日这等苍凉之状。
所谓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先帝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殡天数年,江南便到了如此光景。
方棠曾说要和栗延臻游历江南,如今真到了江南,已经不见人间胜景,惟有怨声载道、孤魂遍野。
“二郎,你看,天下皆是如此。”
运河的游船上,方棠立在船头,满眼茫然地看着两岸的情形,只觉得这一路所见大多是如此。新政之初稍稍见好的那些苗头不过是昙花一现,在现实面前,他所做的那些努力如九牛一毛。
“这河山若要挽救,要用几人、再耗几时呢?”
作者有话说:
今日入V双更。
第54章 怀璧
和春三月,京都冰雪消融,河堤柳扶风而动。河边游人如织,三五成群踏青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京城如今的年景还算过得去,不像南方那样多灾多难,顶多入冬冰雪多了些,开春后偶尔会发现冻毙街头的流浪者,也很快被清理出去,剩下一派祥和安宁之状。
方棠坐在河边的石亭下,对面是户部和御史台的主事,约着方棠来这里赏景踏春,还备了温酒和热食,准备在这里闲坐半日,对谈诗句与文章。
然而三人之中显属方棠最没那个意思,他有些心神不安,却也得笑脸应付着对面两人。
栗延臻上月初九便走了,和西羌的战事又激烈起来。起先还频繁有军报送来,送进京的一共三份,一份送到皇宫,一份送到栗府,第三份便是到了丞相府。这阵子军报断断续续的,倒是不常送来,即便有信,多半也是报送军情胶着之态。
“丞相大人,听闻燕幽侯上月离京,您又是送到城门外五里啊。”户部尚书笑道,“当真是情深义重!情深义重啊!”
方棠笑笑:“谬赞。”
“北境军情紧急,听闻丹措部已有败退之兆,只凭栗将军父子的本事,怎么也得杀他们西羌一个丢盔弃甲。”中丞说道,“丞相大人,若有消息,必定还是先送予您过目啊。”
方棠无奈笑了一声,不知如何回答。
年后赈灾回来,他向皇帝上报了南下所见之事,包括官员贪赃、搜刮黎民的风气。皇帝听说后倒也不置可否,方棠知道为君者也痛恨贪腐,眼下这种情况却也轻易动不得这些人。
毕竟天子登基仅仅几年,臣子大多还是蒙先帝知遇之恩,对新帝谈不上有多忠心。稍微聪慧一点的帝王都知道,大刀阔斧改治,无异于是在动摇自己的根基。
至于西北那边,皇帝也有所顾忌,好不容易多拨了些粮,却又连下几道旨意,令栗苍父子寻求与西羌谈判之机,能和便和,最大限度地宽忍对面开出的条件,最好兵不血刃地令西羌退兵。
但栗苍居然在回复皇帝的奏疏中十分专横地写道,西羌有虎狼之心,尤其是沙瓦桑其人,宁赶尽杀绝,也不能轻纵,势必要打到对方心服口服为止。
据说因为这道奏疏,皇帝在昭明殿大发雷霆,摔了奏本,却是没骂什么难听的。
很快,朝中便有人进言说栗氏父子心怀不轨、不遵皇命、越俎代庖,总之胆大妄为到了极点,此刻居然敢不奉天子诏退兵。栗氏如此穷兵黩武,意在耗空国之粮钱兵马,使内里空虚、外部消耗,怕是有勾结西羌鲜卑之嫌。
方棠力劝主战,而朝廷大部分官员主和,他不得不在朝堂上与反战之人据理力争,极尽说明战与退的利害权衡。然而那些享乐惯了的文官武将们,几乎没一个支持他的。
反倒是后来而上的那些年轻人,对方棠主战的论调不遗余力地支持,甚至在早朝时一同站出来,向皇帝表明主战之心。
面对满朝文武怯懦不已的嘴脸,方棠盛怒之下当着皇帝和众臣的面,竟然直接摔了手中的象牙朝芴,拂袖而去,怒道:“文当死谏,武当死战,尔等贪生怕死,枉为人臣!”
皇帝事后嘉奖他忠勇直谏,然而对于战和之事,却仍是不置可否。
不过这日午后便有了军报传来,方棠刚一回府,婵松就匆匆递来书信,封套上是栗延臻的亲笔。也只有方棠,每回收到的书信都是特意用了心的。
他回房拆开来看,只见信上写了栗延臻新立的战功,还是大功一件。字里行间都是向方棠邀功之意,方棠读来便觉忍俊不禁。
心中说渠军与丹措部沙瓦桑的和谈破裂,双方意见不和起了龃龉,西羌军打破先前的和谈盟约,再度领兵犯境。栗延臻率军击退西羌军,却因粮草不足而未能乘胜追击杀死沙瓦桑,让他率残部逃回了缚虬谷。
不过丹措一族的精锐部众也因此战几乎折损殆尽,元气大伤,八成是再无与渠军一战之力了。
在栗氏强悍的压力之下,西羌最终答应每年为渠国朝贡,以丹措部为首向渠国皇帝俯首称臣。
文尾,依旧是一句字迹飘然的“问吾妻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