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答应退回缚虬谷,划山脊为界,仿照鲜卑之例往后每年向我朝进贡岁帛金银,此后十年不再率兵犯境。”方棠对婵松说道,“栗延臻胜了。”
婵松看着方棠满脸溢于言表的骄傲与自豪之色,欣慰一笑。
皇帝大喜过望,立刻准了西羌的议和之请。但即便如此,朝中关于栗苍父子的参奏也是只增不减,说西羌既已归降,栗苍就该立刻收兵回朝,否则就是别有异心。
“陛下,西羌已是强弩之末,那沙瓦桑被陛下龙霆天威吓破了胆,怕是终此残生也是龟缩在西北,苟延残喘、不敢冒头了。”栗安即便是上奏赞扬战事告捷,也懂得如何恰到好处地拍皇帝马屁,而只字不提栗苍父子,“今天下已定,我大渠重回盛世,当以休养生息为宜,若还要战,怕是要劳民伤财的。”
这当然是给皇帝借口和台阶,顺理成章地从栗苍手中收回兵权。
一日午后,天色昏昏沉沉的,雾霭灰蒙蒙萦绕皇城。禁军统领出入宫几次,都去了昭明殿,之后暖阁里便传来一声茶杯碎裂的脆响。内侍长匆匆走出,吩咐小太监沏新茶来。
皇帝坐在屏风后的龙案后,手中紧紧攥着一份折子。那是午后刚从西北递来的,栗苍例行问了圣安,接着回复他先前召返的圣旨,说是幽牢关刚刚安定,北面虎伺狼环,须趁此机会以余威震慑西羌,眼下还不到撤兵的时候。
“他这是公然抗旨了。”皇帝咬牙道,“朕……咳咳……朕连一个将军都使唤不动了,他栗苍究竟想做什么!”
暖阁内外一片安静,内侍长已经事先将人都遣走了,那些栗氏留在宫中的眼线,皇帝早已开始在暗中拔除,到如今也悄无声息地消减了大半。
内侍长弯腰拾起散落在织花氍毹上的瓷盏碎片,默默收进衣袖的内袋,由着自己的天子发脾气。
“陛下收声。”内侍长出言提醒道,“当心隔墙有耳。”
皇帝面露疲色,刚过而立之年的面庞上苍白无比,甚至比当年的灵帝还要老态。只是几年,他甚至还没座过那龙椅几回,鬓边就已然生了白发。
他对着架台上的铜镜,看到自己满是忧虑和愤怒的脸,觉得无比陌生。曾几何时,他不过也是翩翩青年,丰神俊朗、眉眼昳丽,转瞬却以令人惊叹的速度衰老下去。
他父皇灵帝即位之初,曾受外戚擅权之苦,后来被流放的栗氏一族沉冤得雪,返回京城,协助先帝雷厉风行地将太皇太后母家几位将军的兵权一举夺取,从而开创了之后十余年栗氏一手遮天的朝野局面。
后来他用了和自己父皇同样的手段,拿到了曾经所有皇子都心念垂涎的皇位,然而栗氏还是在,并且比从前更碍眼了。他日日夜夜都恨不得彻底拔掉这个眼中钉,好守住那金銮殿中唯一九五之尊的位置。
“朕的皇权……”皇帝伸手抚摸着桌上的玉玺,目光里热切又怨恨,“这是朕好容易得来的皇位和传国玉玺,朕是这天下唯一的君,他栗苍算什么东西?当年凌驾朕的父皇之上,如今还要处处欺辱朕。”
“陛下,先帝在时也曾苦苦寻求中兴之道,奈何天不假年,星驾之时也是心系匡扶皇室。”内侍长道,“陛下如今在朝中徐徐图之,却也难撼动那栗氏。”
皇帝望着他,说道:“朕还有丞相,先帝将他留给朕,是朕唯一可以相信的人。先帝不算圣主,当年差点棋差一着,将万里江山托付给无用之人,若非朕,这江山到如今怕是早就更名改姓了。”
内侍长面色凝重,摇了摇头道:“陛下可知,如今丞相在朝中声望日盛,恩威并立,朝廷青年才俊大多心向往之。而陛下如今即位已有数年,龙体缠绵病榻,却只有一幼子尚在襁褓中,若他日……有所不测,若要朝臣择一人为摄政王,陛下认为此人最有可能是谁?”
“是……”皇帝一怔,迟疑道,“褚阳公?燕幽侯?还是……丞相?”
“栗氏僭越,人人得见,若以摄政王自居,即便他们盘踞朝野多年,怕是也不能服众。”内侍长道,“但丞相是先帝当年亲自挑选的探花郎,论威望与正统,或许要比栗氏任何一人都合适。”
皇帝闻言低下了头,冷彻的目光随着明灭的烛火跃动,无悲无喜。
“丞相这些年与燕幽侯密切无比,朕也听闻了。并且在朝堂之上,燕幽侯也处处袒护丞相,全然不顾忌。”皇帝说道,“窃国之人,并非只会有一个。”
“陛下不必疑心丞相与燕幽侯联手把持朝政,毕竟自先帝时,奴才便跟随师父身边。平日里丞相一言一行、所做所想,奴才虽不比师父那样洞若观火,却也能窥得三分。”内侍长又说,“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即便丞相一片忠心天地可鉴,也抵不过栗氏之势甚嚣尘上。”
“你说得对。”皇帝抬眸,点了点头,“去丞相府传旨,宣丞相入宫。”
作者有话说:
快要接近尾声了,最晚下个月月初能完结吧。
最近发现一部叫狂飙的剧,怎么可以这么有魔力啊,我洗完澡擦头发坐那看了三分钟就爱上了,从主角到配角都演得太好了,我要抽空补完……
第55章 黑白
暖阁中点了足量的炭火,熏得罗汉床的木脚都有些发烫。内侍长端了两杯热气氤氲的茶盏,轻轻落在皇帝和方棠手边。
啪嗒一声,黑棋落子,皇帝微笑着收回了手,“打吃。”
方棠看了眼棋盘,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满盘皆输,今日局局为负,臣是毫无胜算了。”
“丞相不必过谦,听闻从前在栗府时,你就杀遍满府上下无敌手,连栗延臻和栗苍都不是你的对手。”皇帝拢起衣袖,说道,“朕是先手,先前下得险之又险,若非丞相有意相让,朕也不会赢得如此痛快。”
方棠微微欠身,道:“陛下过誉了,臣棋艺平平,侥幸赢过几次也是凭运气罢了。”
“谁说运气无用?”皇帝指尖反复把玩着一枚黑子,状似漫不经心道,“当年朕的先祖打天下时,凭的也不过是一身气运。天下纷争不断、枭雄并起,盛世之治转瞬而逝,谁又知谁今日能高居明堂,明日依旧能稳坐九五呢?”
方棠正在瓷盅中轻捻棋子的手指微微僵了一下,他知道皇帝此刻正在看着他,因而他并没有抬头,暗自沉稳着心神,尽力不让皇帝看出自己片刻的心神不宁。
“栗氏平定西北有功,日后论功行赏,朕必不会吝啬。”皇帝接着道,“只是眼下褚阳公与燕幽侯尚在西北未归,只有临碣侯在京中,朕若是要赏,主功却不在,倒是左右不便。”
方棠主动起身,到皇帝面前弯下腰,十分恭肃地说:“陛下,臣知褚阳公父子征战有功,可先帝在时,他父子三人已是封无可封、位极人臣了,若再要加官进爵,怕是有震主之嫌。臣虽不才,但斗胆向陛下请一道旨,请只封褚阳公父子土地金银、车马仆从,莫要再加封官爵了。”
“哦?”皇帝丢下手中的棋子,将满盘棋打得散乱,“丞相不是一向讲求赏罚分明的么?今日怎的要求朕不要加封有功之臣?朕深觉不妥,若有功不赏、有过不罚,便难以安朝野、服人心,亦有损人君圣主之道。”
“陛下……”
方棠觉得自己声音开始发颤,出了一身冷汗,但还是坚持说下去:“栗氏不能再封了,古来人臣若往上越过君主,便是悖逆人伦,栗氏也断断不敢居功而有此心。”
“丞相怎就知道栗氏无此心呢?”
一枚棋子重重落在瓷盅里,方棠一惊,抬眼看着皇帝。只见座上天子脸色已然是阴恻沉沉,氤氲着杀伐果决的狠厉。
“丞相所言极有道理。”皇帝勾起嘴角,微笑道,“若栗氏一心忠于我大渠,便必然不会在意官爵封赏。丞相今日回去,尽快替朕拟一道旨意,让褚阳公燕幽侯尽快回京,连同临碣侯手下兵马一并先交予殿前都指挥使掌管,朕要一睹西北虎狼骁骑营的风貌。”
“陛下的意思是……”方棠瞳孔微张,愕然道。
不过半晌他便转换了神色,顺从地俯首道:“臣明白了,臣先告退。”
皇帝将目光重新移回棋盘上,摆了摆手。
方棠走出昭明殿时,婵松一个人在外面等着。料峭春寒的凉意还未散尽,他迈出殿门的那刻,眼前忽然眩晕了一下,踉跄几步,好在被婵松及时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