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没事吧?”婵松担忧道。
方棠摇了摇头,松开婵松的手,慢慢走下殿前的汉白玉石阶。
“婵松,”他开口,声音沙哑,“陛下是要夺栗家的权,你可看出来了?”
婵松点头:“奴婢明白。”
方棠又长叹道:“夺权……若栗家交了权,他还能活吗。”
不是询问,亦不是猜测,而是忧虑。他回过头,迎着春日里暖融的日光,看向闪耀着金箔光华的大殿顶端。
那大殿之上的盘龙,终于要动了。
暖阁中,皇帝一人仍在对弈。他看着棋盘上乱作一团的黑白子,缓缓将黑子放在空缺的天元之位。
“方才丞相出去时,是不是咳了两声?”他问道。
内侍长点点头:“奴才也听到了。”
皇帝嗯了一声,又道:“拿朕明日要朱批发回西北的折子来。既然丞相抱恙,那燕幽侯毕竟与他伉俪情深,合该是要知道的。”
“是,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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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延臻跳下马,匆匆走到府门前。闻修宁正迎上来,对他道:“少公子,少夫人不在府上,前日就回丞相府住着了,这会儿应该在宫里。”
“这些天少夫人常往宫里去?”栗延臻皱眉道,“是陛下传召?”
闻修宁点头:“是,陛下每每令贴身内侍出宫传召,旁人不得近前。不上朝时,少夫人总是晨起入宫,傍晚才回相府。”
栗延臻沉思片刻,将马缰绳交给闻修宁,说道:“我此次回京是替兄长留驻,他此前便已出城,带了七万兵马。我原本要先去看少夫人,但父亲要我整顿大营,必得待安顿好四大营的军士之后再做其他。若少夫人回来,你须与他说清楚。”
“少公子放心,属下一定照办。”
栗延臻换了匹战马便立时出城,四大营就在城外驻扎,京中还有栗氏本家驻守的亲兵,如此内外一应和,即便是天降神兵也难以撼动栗氏分毫。
这便是栗苍一向讲究的平衡与掣肘,他知道天子心中所想,故而兵权在握,从不懈怠。
只是直到他傍晚回府,也没见方棠的影子。平日他收兵回京,方棠必定是早就在城门外等着了,即便当时无暇相迎,之后也一定会来见他。
“少夫人未曾来过?”栗延臻愣道。
闻修宁神色有些为难:“我去的时候碰上婵松出来买东西,她说少夫人从宫里回来便直接回了丞相府,并没提少公子回京的事……”
“我先前在家书中已经告知他,他不会不知道。”栗延臻有些迟疑道,“陛下提到他身子抱恙,可好些了?”
闻修宁摇头:“属下不知,婵松姑娘也不曾提起您与少夫人相见之事。”
栗延臻沉默了许久,回想之前方棠的家书中是否有什么异样之处,却一无所获。
他让闻修宁先下去,自己明日再去看方棠。
深夜的栗府灯火阑珊,后院的虫鸣被微风吹散,远近恍惚。栗延臻的书房还亮着烛火,他靠在书案后,正挑灯看着一月前方棠给他去的家书。
随家书一起寄到西北的,还有一幅方棠亲手写的字,上书“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写得认真,笔画遒劲飘逸,落笔时心中似乎有怅然和喜悦交杂。栗延臻再不懂金石字画,却也一眼看得出来。
方棠很是思念他,这一点确信无疑。
栗延臻默默看了半个时辰,觉得眼眶困得发酸,才熄了灯就寝。
第二日他早起就去了丞相府,门童却说方棠不在,一早又入宫了,而且没有任何口信留下。
栗延臻难得没有追去宫里,使尽浑身不顾及脸皮的解数哄好方棠。然而这一次方棠异常的躲闪与逃避,让他隐约意识到事情的不对。
——方棠眼下正面临的事端,绝非小可。
皇宫 书阁
方棠一手挈着灯盏,另一手翻开有些受潮了的书页,再空出手去誊抄。
他这几日在宫中避世,专心修撰文典史书、誊写古本,外面的恭迎奉承、你来我往都被他拒之于外。除去要紧事务与皇帝传召,其余一概不见。
婵松给他端来一杯茶,轻轻放到桌上:“少爷,喝些水吧,你一天也没喝水了。”
方棠正写到《公羊传》中僖公十九年的部分,笔锋落得很慢,口中缓缓念着:“……梁亡,此未有伐者。其言梁亡何?自亡也。其自亡奈何?鱼烂而亡也。”
婵松听不懂什么意思,只得睁大眼睛看着他。
方棠忽然放下笔,看着纸上渐渐晕开的墨团,眼眶不知为何有些干涩:“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少爷?”
方棠却并不是在对婵松说话,接着自言自语道:“我说了又作什么数?原本我也是不想做这个丞相的,很多事情我从来都不想做。”
“少爷,您若是心情不好,怎么不见见少将军?”婵松忧心忡忡道,“少将军回来几日了,您见都不见。”
方棠摇摇头,无力道:“我现在不知道如何见他,婵松,你先出去吧,替我守着,不准人进来,我要静一静。”
婵松也不再说什么,从小到大她和青槐、望柳三人最为了解方棠的脾气秉性,倔得很,且爱钻牛角尖。如今三人已然只剩下了两人,望柳在府中主事打理,能时刻陪在方棠身边的人就只有她。
方棠听见身后沉重的桐木门被关上,慢慢伏到桌上,望着跃动的灯烛,眼热心酸。
他想栗延臻,原本听闻对方回京那日他就想去见的,可是见了也不知说什么。他怕自己一看到栗延臻,就想起暖阁中氤氲叆叇的沉沉香屑、棋盘上退无可退的白子。
以及天子悲愤威严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