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此刻才算开眼,那之后的好戏开场,丞相大人如何坐得住?”东阳郡主道,“暂且去陛下宫里坐坐,丞相大人也好吃杯茶拿拿主意。”
方棠又被带回了昭明殿暖阁,皇帝已经等在那里,泡好了三杯茶,先前棋盘上被打乱的棋局,早就被摆得一如最初。
皇帝坐在榻上,手握天子剑,正微笑着翻看着什么,见方棠过来,随手将那些白花花的纸页一丢,鹅毛似的纷纷飘散在方棠脚边。
“爱卿读过这些没有?”皇帝轻笑道,“这信中缱绻情丝、衷肠互诉,朕看了都动容无比。”
方棠跪下去,一张张捡起那些书信,不用细看也知道是从栗府翻出来的、他与栗延臻多年往来的家书信件。
这些信原本都应该放在栗延臻书房的抽屉里,此刻被赤裸裸摔在他面前,连同先帝曾经朱笔点鸳鸯的姻缘一起。
“陛下想说什么?”方棠脸色麻木,轻轻问道,“是怪臣与燕幽侯有了夫妻之实吗?”
皇帝笑了笑,说:“朕不怕爱卿与栗延臻有夫妻之实,朕说过了,臣下的床笫欢好,一概不会过问。朕只是怕爱卿连一颗心都给了他,这才叫朕烦恼不已啊。”
“臣这颗心,先帝丢给了燕幽侯,臣也无话可说。”方棠扯动嘴角,笑得相当勉强,“陛下要拿回去吗?臣绝无怨言。”
“朕要你的心做什么?”皇帝冷了神色,缓缓问道,“这颗心,如今还能替朕分忧解难、共计国事吗?”
方棠无奈道:“陛下已经不再相信臣了,臣若是说能,您也不会信了吧。”
“朕多想信你啊,方爱卿。”皇帝站起来,走到方棠面前,用手中的天子剑鞘抬起他的下巴,“这些年,父皇没给朕留下几个可用之才,唯有你,丞相,你的才情与能力,是这朝上众多酒囊饭袋万万所不能及的。你是一把宝剑,可这把剑若是握在别人手里,就会反过来杀朕——你能明白吗,丞相?”
方棠还是不说话,双眼空洞,已然是无能为力。
“你以为让栗氏夺了这天下,你就能荣华富贵了吗?”皇帝继续说,“丞相,栗苍看不起任何人!他睥睨天下,甚至睥睨朕的皇位!若有朝一日江山易主,他栗苍做了皇帝,你以为自己还能独善其身、继续与栗延臻夫妻恩爱?自古但凡新朝建立,必以笼络开国功臣为要,他不杀你、让栗延臻另娶其他高门大户家的女儿,已然算额外开恩了,你还妄想他能留你名分吗?”
方棠自嘲地笑了笑,回道:“臣从未想过什么荣华富贵、尊位名分,为官这些年,无非是先帝给什么、栗氏给什么,臣就受着什么。事到如今,只想劝陛下一句,乱世不杀有功之将,盛世不纵有过之臣。眼下陛下若许鲜卑与西羌入城,不怕引火烧身吗?”
皇帝冷笑道:“鲜卑和西羌已是被我军杀得闻风丧胆、俯首称臣了,再不成气候。朕许诺他们若是帮朕除了奸臣,便可加封草原王与昆仑王,从此世袭享公爵俸禄,拱卫我大渠北境。栗苍是有功,可他功高震主了!”
“若没了褚阳公父子,今后若北境再起战事,陛下要让谁来迎战?”方棠问道。
皇帝看了看一旁的东阳郡主,说道:“姑母与南武将军自会为朕的左膀右臂,杀了栗苍父子,城外的十几万军士必然会降,他们可不是死脑筋的虎符军。此后大渠的所有兵力会到朕的麾下,何愁没有好男儿提枪上阵?”
“陛下好谋算……”方棠长长叹息一声,觉得有些疲惫,“臣拜服了。”
“你不必嘲讽朕,栗苍在北边与西羌僵持那么久,耗尽了朝廷粮草,若是再拖下去,怕是今日和西羌联合攻来的,就是他父子三人了。”皇帝说道,“同根而生,才好相煎制之。”
方棠听明白了,皇帝从一开始——不,从他还是六殿下的时候,就已经在暗中布局,让栗安渐渐与栗苍成彼此牵制之势,只等今日这个让栗安彻底取而代之的时机。
许久,暖阁外又快步走来一人,将一枚染血的物什丢在地上,往东阳郡主面前跪下:“郡主,人已经截到了,女的被乱箭射死,男的抱着尸首逃了一段,也死在城中的一间废屋内,属下将他们随身的东西带回来了。”
这人说着,双手呈过一把鲜血凝结的断剑。
东阳郡主嫌恶地看了一眼,对方棠道:“丞相,你认得这两样物件么?”
方棠看了一眼,忽然心中如山崩地震一般,双腿一软,跌跌撞撞地到了地上那东西面前,颤抖着伸手拾起来,难以置信地确认了半晌,开口时的声音已然溃散至极:“婵……婵松……”
那是闻修宁曾经送给婵松的步摇,婵松几乎每日都戴在头上,几乎从不会忘。
今日入宫,她也戴了。
“闻修宁早就从南郡赶回来了,大概是听到了风声,来替栗延臻探消息的。”东阳郡主道,“可惜他原本有命可活的,为了这么一个并不属意于他的女子,冲出来把命搭上了。”
方棠死死握着那半只断了的步摇,鲜血沾了满手,此刻心中的悔恨、痛苦与绝望都在一瞬间登至了顶峰。
婵松死了。
“朕叫人提点过栗延臻,想着他若是对你生疑,知道你是父皇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而这场婚事从头到尾就是一场欺骗,他会如何想?”皇帝笑得意味深长,“可惜他太相信你了,就和他那个贴身的侍卫一样,用情到令人笑蠢。”
方棠抬眼看了看皇帝,很想说栗延臻早就知道了,从很久以前、甚至是赐婚的圣旨下来,他就已经猜到了先帝的用意。而自己在幽牢关那次,也已经亲口向栗延臻吐露了那个早已被看穿多年的秘密。
其实从前的江山一直是在栗家人掌上的,方棠不得不承认,而今也要变天了。
外面的激战、厮杀声遮天蔽日,城门口腾起的血腥几乎飘满了整座皇城。方棠仿佛都能听到枪戟兵器折断的脆响,手边的茶也早已凉透,散发着晚春时分最深重的寒意。
外面不断有浑身是血的军骑来报,一次比一次令方棠提心吊胆。
终于,最后一个报信的士兵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右手的四根手指已经被砍断了,鲜血淋漓地淌着。皇帝却丝毫未在意被弄脏的织花锦,而是抬了抬眸,问道:“如何了?”
“陛下,成了!”那士兵激动得涕泪交流,“栗安将军领着手下大营的弟兄,联合丹措部首领沙瓦桑的人一起,将栗苍和栗延吾斩于马下!”
方棠手里的步摇当啷落地,他整个人也跌坐在皇帝脚边,脸色惨白。然而这副情状落在天子眼中,却是为栗苍等人心痛哀叹,简直碍眼至极。
“栗苍——不,褚阳公他临死前,可说了什么话?”皇帝问道。
那士兵道:“栗延吾先被斩杀,那栗苍说……他说‘汝等负我栗氏,非我栗氏负暴渠’,向天唾骂,还想杀出重围,冲着皇宫的方向痛骂陛下,说……”
“无妨,你只说。”皇帝轻笑,“他已是刀下亡魂,朕何必与一个已死之人计较?”
士兵这才放心道:“他说‘天子又如何,臣子又如何?我二十年来从未称帝,却尊同九五!庶出又误国的昏君,我值了’。”
方棠再看皇帝的脸色,已是全然变了,仿佛刚才说“不会计较”的人不是他一般,咬牙切齿似乎恨不得生啖其肉。
栗苍果然对天家所想了如指掌,死前所骂句句戳在皇帝的痛处上,这会儿他怕是后悔没让人留栗苍一个活口,好活生生地将这位佞臣凌迟而死。
“陛下何至于动怒呢?”方棠颓然笑道,“反贼已死了,天下又是您的了,陛下。臣愿意以此身性命尽忠,万死不辞,绝无怨言。”
东阳郡主笑道:“丞相打得好算盘,可惜你已经没机会了,我先前说在决出胜负之前你可以做出选择,如今成败已成定局,你此时发誓效忠,岂不是见风使舵?”
方棠跪下去,对皇帝长长叩首:“那就请陛下处决了臣,治臣不忠不孝之罪,将首级悬在城门前,以警世人。”
皇帝看着他,冷眼笑着对东阳郡主说道:“姑母,这你就不懂了,丞相向来都是最聪明的,他会为了自己想要保全的人无所不为。就算倾尽自己的性命,也要替人谋算到最后一刻,对吧?”
方棠俯跪在地上的身影一僵,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