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被一道圣旨指给方棠的,是先帝的八公主。丞相府大操大办地筹备了两月的婚事,三书六礼已经齐备,只等再过四月后正式大婚。
皇帝对此事分外上心,从国库中拨了不少做公主的陪嫁,这泼天的恩典,朝中几乎人人艳羡。
只是听闻公主不太乐意,介怀着和方棠是旧识,两人不过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罢了,乍然成亲,并不是什么皆大欢喜的事。
乐不乐意的也无济于事,奉旨成婚便是古来公主一成不变的命运。先前方棠闭门不出许多天,听着从宫里传来的消息,说是公主还在乞求皇帝能松口取消婚事,无论如何也不肯同意,反复几回之后终于遭到了训斥,被幽禁宫中等待婚期。
公主是心灰意冷了,但方棠不愿再看到一个年少曾共同沽酒作诗的旧友遭此厄运,只是苦于见不到公主,安慰无门。
对方大概也不是很想再见自己。
和皇帝宴饮后的第二日傍晚,方棠在府中准备许久,出府门的时候穿着一身漆黑如墨的斗篷,只带了一名随从,翻身上马遁入黑夜中。他往的是栗府的方向,随从提着食盒紧随其后,相当干练,一句话也没多问。
方棠勒马停在栗府门前,身上的斗篷被风吹动,他立刻又伸手压下去,提灯走到台阶前,马上就有看守的禁军过来盘查询问。
栗府起初被禁军和栗安的岭南军里外围了三层,即便是战神再世也插翅难逃。后来皇帝和栗安见栗延臻似乎并没有逃跑的意思,便松懈了守卫,由禁军把守着府邸,闲杂人等一律不准进出。
甚至连一个贴身照顾的人都没给栗延臻留,偌大的栗府里只有他一个人,饮食照常,却无人伺候。
方棠从怀中掏出一纸密令,守门的两名禁军愣了愣,立马也拿出另一封别无二致的密旨来,两相比对了一番,点头退后:“是丞相大人,失礼了。陛下的旨意在此,丞相大人入内不得搜身盘问,但也只能大人独自进入。卑职也是奉旨办事,大人见谅。”
“无妨,你们费心了。”
方棠回身冲随从摆摆手,后者拎着食盒递给他,又退到一边。
“你先回府吧,记得让其他人早些安置,只给我留一盏灯便罢。”方棠嘱咐道,“我做完很快就回去。”
“是。”随从言罢便上马走了,马蹄声消失在长街,只剩街口一盏风灯在其后摇晃。
方棠提着食盒缓步而入,他踏上自己曾经不知走过多少遭的台阶,嗅到上面的红烛蜡油、边关风雪、海棠繁花和鲜血铁锈气息。这短短几步的路程,他仿佛踏过了很多很多年,如今正一步步走向他和栗延臻的宿命。
从很久之前,渠国皇宫的大殿之上、天子亲赐的一纸婚书里就已经注定了的命运。
栗府上下从未像这般冷清过,方棠穿过黑暗的庭院和回廊,从前入夜后总会点上灯的木架被枯藤爬满,石桥上铺陈落叶,他依稀还记得这是原先他和栗延臻赏花喂鱼的地方。转过去便是荒芜的梨园,栗延臻专门收拾出来给他写诗作画的地方。
一朝一夕的回忆,都在眼前零落景中。
栗延臻被软禁在后院的最深处、他自己旧日的住处里。方棠走到门前,见里面没点灯,便伸手敲了敲:“二郎,我来看你。”
屋里有声音动了动,接着便是匆匆的脚步,方棠双眼紧盯住门,下一刻那扇门便在他眼前打开,那张令他朝思暮想数月的脸再次出现,方棠心中狠命地一颤。
栗延臻见到他的那一刻,思念和悲怆瞬间如潮水浸透眼底。他朝着方棠伸出手,握着对方消瘦了不少的指尖,低声说:“夫人瘦了,怎么回事?”
方棠解开了斗篷的系带,黑色的衣衫褪去,露出里面大红色的袍服,就像新婚时穿的喜服。他腰上系着栗延臻当年送他的蝠纹玉佩,被擦拭得很仔细,明洁如新。
栗延臻看得呆了,思绪仿佛回到多年前那红烛照彻天明的夜晚,他掀起眼前的红盖头,看到那惊鸿一瞥便俘获了他的人,进洞房前想好逗弄人的说辞瞬间便通通忘记了,只万千欢喜地吐出一句——我给你带了好吃的点心,要不要吃?
方棠同他一起走进屋里,掩上门后将食盒放到桌上,随手点起了桌边的半截红烛。他沉默良久,忽然转身一把抱住了栗延臻。
“二郎。”方棠颤声叫道,“我来看你了,你抱抱我好不好?你很久没抱过我了。”
栗延臻反手将他紧紧搂入怀中,像是再也舍不得放开那般。若是有办法能让方棠和他骨血交融一体,从此再也没有阻碍地活在这世上,他极其愿意。
可方棠还要活,和他不同,他不能这样。
“夫人怎么能来看我了?”栗延臻向来敏锐,此刻也并未被方棠的突然出现冲昏头脑,“是陛下?”
他目光落到手旁的食盒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方棠点点头,手捧着他的脸,轻轻地吻上去:“不要看别的地方,二郎,今夜陛下许我来看你,待多久都可以。我明早再走,多陪陪你,嗯?”
栗延臻察觉出他的反常,问道:“夫人怎么了?”
方棠摇头,继续吻着他,急不可耐。甚至抓着栗延臻的手探进自己的衣裳。栗延臻纵使心头被撩起了火,眼下也不能不保持着十二分的清醒:“夫人,先等等。”
“等什么?”方棠有些不耐,“还等什么……”
栗延臻扳正他的肩膀,看着方棠在灯下闪躲的双眼,一字一句问道:“陛下让你来给我送吃食,夫人怎么就要先安寝了?”
方棠闻言抖了一下,扶住栗延臻的胳膊,说道:“之后再吃也是一样的。”
栗延臻却拉着他在桌前坐下,伸手打开那精致的雕漆食盒,看到里面一盘精致的点心和银酒壶,当即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是帝王最简单直白却最有用的法子,从古到今一壶鸩酒葬送过多少功臣或奸佞,而他们栗氏在这两个身份上早已无分彼此,以哪种名义喝下去,都是一样的。
这是他们斗败的代价,从栗苍把持朝政的那一日起,就已然埋下了这样的祸根。
如今栗延臻将是栗氏最后一个亲手收割这后果的人,今夜之后,栗氏将永远成为史书上背负耻辱的一族。
栗延臻举起酒壶,被方棠一把夺下,喃喃道:“不行,不准喝。”
“为什么?”栗延臻忍不住笑了笑,揉了揉方棠的脸,“这酒是陛下赏赐的,若我不喝,夫人也不能交代。”
方棠仍旧是摇头,执拗地抢回他手里的酒壶,说:“再等等,二郎,我们说说话,好不好?不急喝酒的,不急……”
栗延臻的目光被方棠软化下去,心脏隐隐作痛。他将方棠抱进自己怀里,两人亲密地靠在一处,贴着耳朵讲话。
“二郎,你再亲亲我。”方棠仰起脸,对栗延臻说道,“我好想你。”
栗延臻嗯了一声,宠爱万千地亲他:“我也想你,夫人,只是我不愿你为难。”
“我不为难的。”
方棠说完,却又不知道如何接话下去,只能沮丧地垂下头,灰心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二郎。当日我愚蠢至极,还以为能在栗氏与陛下之间斡旋,今日可见,终是我误了你们。”
栗延臻抚摸他的脸,像两人曾经许多个相处的时刻那样。方棠的脸在鲜红烛火下被映亮,莹玉一般,让他怜爱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