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在南夏士兵即将来到莫林城下之时,一众人假扮南逃避祸的富商,将三箱金银珍宝合并一箱最珍贵的,急速南下,直入夔地;与此同时,韦鹏和嫡子等人悄悄从封地撤出,南下在红丹山脉南麓暂居,等待日后回合。
提前收到了信的杜彦彬已经在夔地北翼等待着他们。巫医的信与那只蛇——如今是蛇骨了——在夔地里有非凡的说服力,似乎见蛇骨如见巫医。三天之后,五千夔兵并入另外五千汝西府兵,重新编组,分别行动,以商人身份,各自持籴买粮草后所得的香药犀象凭证,进入南夏。
等众人在南夏皇城外汇合,已经是十天之后。南夏已经进入了最炎热的季节,雨水丰沛,空气潮湿。今日也是一个漕运粮船入城的日子。
百余人已经先后入城。两千人在粮船中藏匿,剩余人在城外呼应。现在需要等的,是前几个月入城者们燃起一个醒目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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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祥德今年已经将近六十岁。他什么都还不懂的时候,就被送入宫做了宦官,偏偏给他净身的人当天喝了酒,刀偏了几寸,不仅切了改切的东西,把不该切的皮肉也削了一块,害得他几乎当场失血而亡。
大概是遵照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古训,年轻的金祥德熬了过来,入宫后人们怜悯这个年轻小子,安排他在御书房扫地。而就是在御书房,小德子因为面善柔弱,被当时的皇帝选中,赐药酒毒哑了喉咙,充当一个不会泄露秘密的听客。
南夏国力衰微,皇帝的苦恼就会多。一任皇帝死了,新一任的皇帝接手的南夏接连吃了败仗,国力继续下滑,几乎如风中残烛。新皇帝继承了他父亲的苦恼,也继承了父亲的喜好。于是新皇帝依然选择对着不会说话但会点头和流泪的小德子诉苦。
比如说,晟国强盛,南夏皇宫所有值钱的东西几乎被搜刮得干干净净;今日,竟然连皇子都索要了去。
又比如说,皇长子野心勃勃,一场家宴之后,自己这皇帝竟然有些头晕脑胀,莫非被下了毒。
再比如说,今年粮食歉收,皇帝要求臣子拿出些钱来,竟没有几个人响应。
金祥德听着听着就流下泪来。于是皇帝的心情好一些了。
可惜心情好了没几日,皇帝本人便突然在寝殿昏迷,连续几日高热之后,意识都有些不清醒了。金祥德知道,很快,他即将迎来一位新主子。
先不用着急。在皇长子铲除了兄弟,在父亲尚未咽气时便自称为帝之后,兵部林锐找到了他,说,您有些秘密,我也有些秘密;我们二人不如合作。
金祥德摇了摇头,然而林锐拽住了他的袖子,低语道:我机缘巧合,与当年负责为新人净身的太监有一面之缘。他说自己饮酒误事,误伤年轻的金祥德之后,第二天那孩子就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了,尸体都埋了起来,也不知几日之后活过来的小德子又是何人。
金祥德看向林锐。林锐笑道:那人担心事发之后自己要掉脑袋,于是几十年守口如瓶;只可惜林某我非得要出一个真相,那人才说,当年金祥德还有个兄弟,长相相似,足以以假乱真。这可是件大事,公公您一个完人,在宫中常年侍奉嫔妃皇后,赢得了皇帝的信任,若是被人知道你每日都费力拔掉胡子伪装成一个阉人,还不知该五马分尸,还是株连九族?
他见金祥德有些呆楞,便将一锭金子放在他手中,道:今日之事,也不过你我二人知晓。南夏国力衰微,非寻常君主能救;先帝皇子中有一位,多年前沦落晟国,竟策反了晟国禁卫发动事变,这才是有勇有谋的君主。我等该迎回张君即位。
金祥德并不在意谁是君主,但他如今并没有其他路可走。他素来软弱,但当刀柄刺入皇长子胸口时,倒是没有流泪,只是那前几日匆忙登基的皇长子看他的眼神十分狰狞,如同厉鬼一般。
再然后,南夏就是张君的南夏了。这位皇帝竟与他的父辈们一样,偶尔也会对他这个哑巴说些心里话,只不过,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顶着金祥德名字的另一人。
如果有一天这皇城再燃战火,你就直接离开吧。张君道,常年伪装成另一个人的模样,也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记得自己原来的面目。
……
金祥德站在宫殿门口,看着城中的一角。那里刚刚燃起了两道火光,在夜空下正如同鬼魅一般,直冲霄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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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君站在金銮殿里。禁卫浑身是血地冲进来,说已故皇太子的儿子阆南王叛乱,引入了大批贼人。城中有多处失火,外围士兵暂且无法赶来,希望张君暂且去别处躲避。
张君:禁卫现在有多少人?
禁卫道:三千不到。
张君叹道:敌人有多少?
禁卫颤声道:不知道有多少。守城将官怕是已经叛变了……
也不一定因为叛变。张君道,你们不是那人的对手啊。
禁卫又道:阆南王已经被臣等诛杀,还请陛下离开这!
张君不太想走,不过几名禁卫一拥而上,推着他到了一处偏殿。张君觉得这场面有些无奈的好笑,但也不忍心拂了这些人的好意,便留在这偏殿中。禁卫在外守卫着,几乎没过多长时间,只听得殿外惨呼声起此彼伏,他心底叹了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殿外只有一人,看见他后,将用尽了箭的弓弩扔在地上,抽出剑,踏上台阶。
父皇。张君轻声道,您身体比之前强健了许多,儿臣为您感到高兴。
闭嘴!聂先生持剑指向他,厉声道,你当年夺权害命之时,可想到有今天——
张君伸手抚开剑尖,走近了一步,道:儿臣用了十年的时间,成长为您希望看到的有为帝君,哪怕在南夏小国之中,仍能周旋在强国之间;父皇可还满意吗?
聂先生的脸色冷了下来,道:最终被他国攻破皇城,堂堂皇帝死于乱刃之下,也敢说什么满意?
张君笑道:您不满意,便该好好教导我。
聂先生感到对方的手抚摸自己侧脸,不由得偏过头去:你……
他感到身前的人浑身一颤,定睛看去,却见到张君胸口上有一支箭自后向前透了过来。而张君本人的手从自己脸侧滑落下去。
聂先生忍不住伸手扶住他,看到杜将军正放下弓,朝这边走过来。
——杜渐!!聂先生此时才找回了自己声音,颤声道,为什么要现在杀了他?!
杜渐扔掉了手中的弓箭,抽出腰间佩剑,走到两人身前之时,凌空斩了下去。一颗头颅随着他的动作滚落在地,聂先生感到一丛血喷洒在自己脸上,然后那些血又缓缓流淌下来。
杜渐将剑指向面前的聂先生,艰涩道:时至今日,您还想要保留他的性命,如何不让我心寒。
他的剑刃刺入聂先生右肩,于是那双手脱了力,原本抱着的失了头颅的身躯彻底栽倒。而杜渐并没有就此收手,直至剑刃透肩而过。
杜渐道:我了解你。你这几年是因为仇恨才活了下来,哪怕身体每况愈下,也能克服;如今我替你解决了复仇的对象,你心里便空了一块,是也不是?
杜渐道:既然如此,那就来看着我!
他旋转剑身,听到了尖锐的悲鸣。他本可以再侵犯此人,但终究有些悲戚,于是在对方委顿与地后拔剑离开。他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因为暴行而挣扎并痛苦,也同样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年轻时一些晦涩的,难以琢磨和描述的心情也被自己一并碾碎了。
这样也好。将军心想,恨比爱更长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