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先生感到自己在流血。他眼前混沌一片,天地仿佛旋转。空气中有一股刺鼻的火硝味,而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到有个人踉跄着走到自己身边,颤声道:殿下……
他定睛一看,是仍男装打扮的韦萌萌。她仍是穿着软甲,但戴着头盔,满脸污渍,掩盖了原本的面容。
韦萌萌颤声道:我先给您包扎……
伤口贯通,撒上金疮药之后裹起来,可以暂且用肩甲固定。他被韦萌萌扶着站起来,哑声问道:杜渐在哪。
韦萌萌道:不知为何,杜将军正率领他的队伍离开皇宫。我看他没有跟您一同行动,觉得有些怪异……
聂先生定了定神,道:无妨。你以我的名义将附近的人手召集起来,到金銮殿去。
韦萌萌点头照办。片刻后,聂先生进入金銮殿中。殿内禁卫几乎已经诛杀殆尽,而若干还在皇城的大臣,已经按照之前的计划,陆续被押送到殿中来了。
聂先生走到龙椅上坐了下来,对殿内南夏诸臣道:张君已死,从今日起,朕便是你们的皇帝。
众臣呆愣片刻,然后由某一个人起了头,众人在血污和遍布尸体的金銮殿山呼万岁,拥立新君。
聂先生看着殿下这些人,本该觉得畅快,却觉得苦闷。血仍在缓慢流淌,他离开那偏殿之前,最后看了一眼张君。那颗头颅落在地上,垂目微笑,倒是一副安宁的神情。
十天之后,两个消息陆续传到了这个崭新的南夏朝廷。
第一个,是晟国璟帝因为汝西王此举而愤怒,为避免内外勾结,赐死了另外两位外封的王爷。于是至此为止,先帝子嗣便只剩下了汝西王一人。
第二个,是原晟国将军杜渐,拥重兵自立为王,是为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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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嫡子,现在我们可以直接称之为南夏先帝怀宗皇帝之子张迩雅,此时正在南夏宫廷的花园廊亭旁。一些柳树在水边生长,枝条随风轻摇,似乎正与水中游鱼点头私语。张迩雅折了一条柳枝,掐开一段,柳枝的内层被取出来,放在口边一吹,就成了个哨子。哨音悠扬,仿佛一只鸟儿,能飞到树梢,甚至飞过宫墙。
去年他刚刚随聂先生偷跑出南夏皇城,路上捉过蝴蝶,捡过河蚌,摘过野花,也曾在星光下策马穿过绿油油的原野。聂先生讲给他无数的故事,有些是真,有些也许是假;也教会了他怎么用柳枝做哨,有些成功,也有些发不出声。他当时快活至极,为能暂时离开严厉的父皇、在广阔田地里玩耍而高兴,没有想过自己再回到皇城时,要做的任务是为已经死去的父皇扶棺。
皇城还是南夏的皇城,宫殿里的血迹擦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夏天百花盛放,草木繁茂,花园里美景如画,夜晚时分,明月高悬,鸟鸣啁啾,跟过去并没有什么两样。
张迩雅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引来宫人的惊呼。
他病了一场。本来他这一年锻炼得不错,身体比同龄人还要结实一些;但病来如山倒,等到他从多日昏沉中醒过来,看到熟悉的太医令坐在自己身边,老人脸上有一种怜悯的伤感。
张迩雅愣愣地看着他。他沙哑道:是假的吗?
太医令道:是真的。
张迩雅挣扎着坐起身,怒吼道:你在骗我!你们所有人——所有人都——
太医令站起身来。这位老人姿态恭顺地行礼,低声道:老朽是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坟墓的人,没有说谎的理由。若是老朽这条命可以换回年轻人的命,愿引颈就死,也算是报答了君恩。
张迩雅指着他,厉声道:你死了又有什么用?!我难道不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我难道不明白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整个南夏都在服丧,官员们每隔七天都过去朝堂上痛哭,皇城不允许百姓在此期间婚嫁,山岭使雇佣几千名石匠,这些——都是做戏!
他怒吼道:这一切结束后,你们依然是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你们饮酒作乐,就好像一切都可以翻过一页——
太医令道:天子驾崩,并不是一件轻易就会消散的悲伤之事。
张迩雅的声音已经吼得哑了,此时嘶声力竭道:对你们来说是什么天子,是什么皇帝,对我来说,是我的父亲!我父亲死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我再也不能——再也不能——
他此时终于哭了出来,一时间再也无法说出半句话来。太医令行礼而后退,留给这孩子空间和时间。这几日来他一直担忧着张迩雅的状态,此时终于能哭出来,应该就不至于心郁呕血。
剩下的,仍是要交给时间。
他叮嘱宫人之后,如往常一样再来到养心殿。南夏的新皇帝这段时间散朝后,几乎都在养心殿批阅;那位新任的太傅韩先生,也必然陪伴其左右。
韩太傅本姓似乎并不是韩,但他一路护送张迩雅回到京城,听说在嫡子离开京城的一年里始终以先生身份教导他,故而不是外人,并不需要避讳什么。
太医令求见后,来到殿中。太傅抬头看见他,不由得问道:今日还好吗?
太医令向皇帝和太傅行礼,低声道:殿下仍是伤心不已,但已经很疲倦,哭累了,也许就会睡一觉。
皇帝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道:若是能在粥里加些安神助眠的药,也该适当加一些了。
太医令垂目道:臣已经按陛下吩咐,安排好了御膳房。
皇帝凝视着这个老人,道:你不愿看着我吗?
太医令颤了颤,道:臣不敢。
皇帝:并不是每一个知道旧事的人,朕都要杀掉。当年你听从于张君的命令,尽职尽责;如今你听从于我的要求,未尝不是兢兢业业。臣子有臣子的难处,君王有君王的考量,这一个月来朕杀的不过是一位亲王,两三名反臣,四五位多嘴的宫人罢了。南夏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朕又岂是不分轻重的?
太医令跪了下去。这位皇帝言语里越是显得宽和无奈,他脊背上越是流出了汗,此刻叩首颤声道:臣……臣……
皇帝走下台阶,到他身边,将老人扶起,道:太医令不必担忧。您的子女,朕也已经安排了职务,未来皆是南夏栋梁。
太医令说不出话,几乎是失魂落魄中谢了圣恩,蹒跚而去。韩太傅——其实就是韦鹏——看在眼里,不由得叹了口气。
太医令年纪毕竟大了,您若是隔三差五就这么威吓他,再过段时间就要被您折腾病了。韦鹏叹道,您肩伤尚未痊愈,还得指望这些太医治疗;若是太医令一时间想不开,鱼死网破给您伤药里加些猛料,到头来还不是您自己遭殃?
聂先生:朕平日就是这么说话的,你们受得了,他就受不了了?
韦鹏掏出一样东西来,缓缓道:臣今日正有一道请辞的札子……
——你敢!!聂先生愤怒地转过头,大步走回韦鹏身前,将那张札子一把夺过撕成了两半,拍在桌案上,怒道:你活着,便要为朕工作;你死了,便要为朕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