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是很好。
他不打算隐瞒韦鹏,说道:朕比你年轻,竟要比你先走。
韦鹏:陛下春秋鼎盛,不必说这样的话。
皇帝:那就不说。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皇帝忽然道:朕就不信这十年下来,这国家的人看不到朕比张君优秀百倍!
韦鹏点了点头:现阶段就算杜渐撤离中间地带,聂璟那边也要掂量掂量两国实力的差距。不过您的禁卫大多还是以当年那五千夔地士兵为基础的,当年说好有借有还,您这可没有信守承诺,未来如果夔族人翻旧账,这五千人的去留还是个问题。
皇帝:粮食可以给,人是必然不会还了。夔族想要,也得有这个能量才行。这五千人几乎都已经在南夏成家立业,朕待他们不薄,你不必担心。
韦鹏还想说什么,看见对方双目深陷,鬓发如雪,分明是在强打精神,涌到口边的话就又咽了回去。
去年秋天皇帝生了场重病,几位太医在死亡边缘将他又捞了回来,但也隐晦地提醒了众人,说了些生死有命的话。皇帝本人醒后似乎也察觉了什么,于是前几年就该举行的嫡子冠礼被提上日程。
一些嗅觉敏锐的朝臣开始主动向张迩雅表达忠诚;其中一些态度鲜明的,被皇帝随便找了些理由杀了,其余人看在眼里,对这病虎的余力心有余悸。
但冠礼终究是个信号。礼成,礼毕。一个月后,张迩雅对外身份已经是堂堂正正的成年人,正式参与处理国事。他的空闲时间大大减少的同时,皇帝本人有了一些难得的闲暇。
今日也是一个好天气。傍晚时分,他坐在廊亭的一侧,感到轻柔的风吹拂脸颊和额头。宫人被要求远远离开,于是他身边就只有偶尔的鸟鸣。
他被阳光晒得昏昏欲睡,又过了一会,感觉云层渐渐遮挡了阳光,有个球滚到了自己脚边,一个孩子追着那球到自己身边,抬头道:父皇,您何时陪我来玩?
皇帝怔了怔,发现这孩子有一张自己思念已久的面容。他忍不住站起身来,然而迈出一步之后,被另一个人从后面揽住,于是那孩子疑惑地看了看他,抱着球又离开了。
皇帝:别走!
他想要追过去,然而被牢牢抱住,几乎动弹不能。他伸手想要扯开对方的手臂,然而发现自己视线能直接从对方手臂穿透下去,竟能看到脚下的地面。
他怒道:放手!
那不行。那鬼魂笑道,我也等待您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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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皇帝见挣脱不开对方手臂,立刻抓住腰间佩剑。长剑甫一出鞘,鬼魂就松开了手臂,于是皇帝立刻转过身,后退一步,剑尖径直指向对方面孔。
然而这是一张陌生的脸。鬼魂见对方表情里显出了愣怔之意,不由得笑道:杜将军斩下了我肉身的头颅,我只好以这灵魂的本来面目来见您。
皇帝持剑凝神审视,没能从这张脸上回忆起当年那位初到晟国的年轻质子,倒是能一眼看出张迩雅和他有血缘关系。这副面容只能说是清秀,并不及当年的太子容貌出众;但这张脸上的表情和眼神,实在是太令他感到熟悉了。
你来做什么?皇帝凝视着他,冷笑道,这十年里,朕已经将这南夏朝廷完全变成了朕自己的东西。你多年试图改变这国家羸弱面貌,令商人大行于世,沿纳、折变、和买等等赋税均成了官商勾结之道,朕已经给你全部抹掉,令百姓回归农桑之本;你所谓籴买之策,也没有挽救你北伐的失利。这些年朕和北国结盟,你们南夏张氏过去百年和北国皇族的纠葛,在朕眼中也不过是不足为道的旧事罢了。这些年下来,南夏百姓已经习惯了晟国的官话、晟国的礼仪、晟国式的朝臣系统,你以为当年打得一手好算盘,使得朕无法顺利抹去南夏的国号;但有了这十年,这国家未来将永远也无法走出朕的身影。
这并不难想象。张君笑了笑,道,毕竟我也从没有从您身影里走出来过。
他伸手捻住剑尖,道:而我这些年所做的,也不过是因为长时间凝视您一人,不由自主学习您的手段和做法。我当了您那么多年的玩物,被赐予一个象征着您所有物的名字,但也得到了您多年悉心的教导,以至于有机会向您展示您教导我的成果。……
张君将剑尖下压,抵在自己胸口上,道:您现在自然可以选择无视我,转身去见您的太子,毕竟您对他的怀念导致了后来所有的事端;但您也可以面对我,惩戒我。
张君缓缓道:您应该惩戒我,惩戒我让您生活陷入无序和混乱,如此肆意妄为,搅乱您的心神……
……这似乎又是一个崭新的骗局。皇帝看着面前的人,他身后隐约还有幼子独自游玩的声音,那孩子并未走远,正等待他挣脱开这个执念、权力以及争杀的漩涡,回归到家人身边;至少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得到平静,甚至是休息。
不。然而他脸色沉了下来,说道,朕绝对不会忘记你的恶行,又怎能让你轻易从复仇中逃走。
他挥剑便斩,在张君胸前带出一道血光。张君大笑起来,于虚空中向后落下;而皇帝也追落下去,直至剑刃刺入对方胸口。
这剑本不能够伤害一个鬼魂,此时却令张君伤处汩汩地流出了血,洒落在半空里。张君在这仿佛没有尽头的坠落中拽住了对方手臂,令对方剑身继续刺入,直至对方右臂也刺入胸口,被肋骨纠缠,收窄,扣住了手指。
送您一个指环。张君口中流血,笑道,我已经死了,身上没什么值钱东西,只好用自己肋骨做了这个礼物,也算感谢您赐名、养育、教导的恩情。您若是不喜欢,随便扔到哪儿,也是可以的。
皇帝一怔,然后的一瞬,张君身躯碎裂,与他都坠入了无尽黑暗的幽冥。
……
天色渐渐暗了,南夏的宫人见皇帝久久坐在水边,鼓足勇气走到他身边,轻唤道:陛下?
她见皇帝没有反应,仍是睡着了的模样,只得站起身,从太监那儿讨要了斗篷,回来说了声请陛下恕罪,然后披在对方身上。
她在隐约的日光余晖中感觉一丝凉意与异样,心底一颤,颤巍巍碰了碰皇帝的手背,只觉得一片冰凉。
宫人当即跌坐在地上,浑身发抖,直至其他人察觉异样赶来时,她仍未能说出一句话。
消息传至端王府,用了三天左右时间;官方信使来到,又用了两天。杜彦彬人在靠近南夏的边境,得了消息后快马加鞭回来,去找自己父亲;然而等到真正见了面,又觉得无措起来,不知道该怎么说。
杜渐审视自己的儿子。杜彦彬也已经快到而立之年,弓马娴熟,有一夫当关之勇,早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但在父亲面前还是有些拘谨。
杜渐摇头道:虽然长得还算过得去,但别人在你这个年纪,怕是连孙子都要有了。
杜彦彬不敢吱声。他爹几乎坐实了谋逆,他自己则几乎坐实了不孝,他们这对父子身上集齐了当今世上最大的恶名,又哪是他自己能用三言两句摆平的。
杜渐领着儿子回到杜府。自立为王十余年,他自己的王府修得自然豪华气派。杜渐带着儿子一路走到内室,摒弃了随从和闲杂人等后,杜渐说道,你今日从这府中离开之后,就需要自己决定你自己的道路。
杜彦彬猛地抬起头,脸上显出一丝惶惧,忍不住道:爹!——
杜渐道:韦萌萌也已经二十多岁,她始终没有结婚,必然也遭受了非议。你跟我不同,你有爱你的人,而恰好那也是你喜爱的人。我积蓄财富,积攒了军威,也有了权势;杜氏占了要地,麾下士兵近四十万,这是足以对抗南夏、北国以及晟国的能量;你完全有资格拿着这些底牌,做任何你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