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早上去买的梅菜和五花肉啊?”
父亲问:“闻上去怎么样?”
“豆苗用了高汤吧?枸杞的味道也蛮足的。”
父亲感叹道:“我是没想到现在的半成品能做得这么好了。”
小豫没吭声。父亲问他:“那个尤老板,你真的有印象?”
小豫笑了笑,父亲又是一声长叹,开始追忆往昔:“他以前在工地上做小工的,他们的工地就在御膳房附近,他说,他每次路过,看到这么金碧辉煌的饭店,哇,闻到好香的香味,都经不住流口水,忍不住做白日梦,想自己发达了,有钱了,一定要来这里吃上一顿,鲍鱼龙虾,海参鱼翅,通通都要,有一天他攒了一笔钱了,很想进来大吃一顿,可是到了门口了,又不敢,他看进进出出的客人都穿西装,踩皮鞋,一个个都好有派头,他穿得实在太破了,他的手脚都很脏,他就一直站在外面,一直在犹豫,直到店里收工,我们一班员工聚在一起宵夜,他还站在外面看着,那时候……”父亲顿了顿,嗓音些微颤抖了,“是你妈妈,她去开了门,她和他说,小伙子,来啊,进来一起吃啊。
“他说,他一直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吃的那些菜,梅菜扣肉,枸杞上汤豆苗,清炒小白菜,粟米粒炒鸭松,陈皮红豆沙……我和他说,其实那些都是些边角料,一些剩菜做的小菜……
“他拿来的这个梅菜扣肉很有御膳房以前的味道。”
老豫朝小豫走了过来,坐在了他边上,声音沉沉:“明天你陪我去办一下护照吧。”
“护照?”
“他们给我介绍了一个欧洲的医生。”父亲掏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小豫瞥了眼,端着饭碗擦了擦嘴角,轻快地说:“英语我还可以,法语意大利语也稍微能听懂,德语就真的有些难度了。”
父亲说:“去了之后,会有地陪的。”
“办医疗签证啊?”小豫夹了一筷子豆苗盖在饭上,对着父亲笑了笑,还问:“他们还真的挺有诚意的,大老板亲自上门拜访,你们打算怎么合作啊?”
父亲也看着他,神色凝重,小豫低头吃饭,听到父亲说:“豫膳房收得太早了,不然现在还能有些积蓄留给你和你阿姊。”
他的咬字越来越重。小豫嘴里还塞得鼓囊囊的,说道:“开饭店太操劳了,阿姊也说还好你收得早……”
父亲按住了他的碗筷,小豫看了眼过去,父亲更严肃了,他便笑,想说些缓和气氛的话,可父亲先发话了:“你不要又和我扯东扯西的,先听我说完,我给你留了这套房子,什么都没给你阿姊,我剩下那些积蓄够我在养老院生活了,我不想麻烦她,也不想麻烦你。
“我放心不下你,也觉得亏欠她,再开餐馆,我这把年纪,也是力不从心,我帮他们做做顾问,能拿订金,也能抽成,这些钱都给你和你阿姊,你一个人,她三个人,你拿少一点,她分多一点,等我走了,见到你们妈妈,我也有个交代。”
小豫端着饭碗,父亲又说:“你的护照你也拿出来看一看吧,要是过期了,要换就换一下。”
小豫眨了下眼睛:“巧了,我朋友给我介绍了个美国的医生,不然我两边都先咨询一下吧。”他看着剩下的半碗米饭和一些剩菜,说,“现在的半成品吃上去和饭店里做的确实没什么两样,确实挺厉害的。”
父亲没话了。小豫把剩下那些肉和菜全都刮进了碗里,说:“当初回国开店是我自己的选择。”
父亲撑着桌子站起来,去了客厅收拾茶几。小豫吃完了碗里的东西,拿了碗筷去厨房。父亲拿着茶杯和茶壶也进来了。外头的天色更阴沉了,小区外头的公车站外已经有人撑起了雨伞。厨房里更闷了,小豫往外看,说:“真的要下雨了,爸,阳台的窗户你去关一下吧。”
父亲转身离开。小豫洗着碗筷和茶杯,又喊话:“衣服要是干了就收一下吧!”他实在有些透不过气来了,他说:“我临时有个班,我等等出去一下啊。”
水流哗哗响,他没有听到父亲的声音,关了水龙头回头看了看,父亲正在阳台上收衣服。
小豫在抹布上擦了擦手,拿上水桶,拖把,背上了背包就出门了。下了楼,出了小区,走了一站,他才在一个公交站台坐下等车。
一块儿在站台等车的还有一对情侣,两个老太太。他们不打量他,瞧了又瞧。小豫戴上了口罩,坐在长凳上滑手机,来来还在上班,附近影院在播的电影要么十二点半开场,要么三点开场,下午一点这个时间实在有些尴尬。
一辆2路进站了,那对情侣上了车,车上没什么人,女孩儿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她往站台的方向看过来。她的眼神碰到了小豫的眼神。瞬间,她就羞愧地低下了头。
小豫忽然发觉,她看他的眼神和父亲看他时的眼神好像。只是父亲不会移开视线,他的一双老眼总是在无声地像他叙述着愧疚和悔意。
小豫点了根烟,扫了眼还在等车的那两个老太太。她们的眼神竟然也和父亲的眼神出奇地相似。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仿佛一时间全世界都在用同一种目光打量他,审判自身。仿佛他是唯一的受害者,他们全是加害人,全是罪魁祸首。
雨还不下,湿气凝结,空气很重。他低下头,打了个哈欠,抽了口烟,烟雾被湿气拖累,黏在了他的手指上。
他突然想起了应笑。他看他的目光永远很镇定,很冷静。他冷静地给他定了性。他说他心理变态,乐于享受别人的愧疚……才想到这里,小豫就忍不住笑了出来,拈了拈指腹,自言自语:“哪有人这么说话的……”
4.3
应笑把车缓缓开进了阳光疗养院住院楼后头的停车场,一眼望过去,停车场里划出了两排约莫十来个供机动车停车的车位,可好几个车位上要么被上头空空如也的晾衣杆、晾衣架霸占了,要么停着贴有“砂锅”“炒面”“特色小吃”等字样的三轮小车。只有一个停车位还空着,紧挨着自行车棚——那里头除了自行车,也能看到一些或是盖着雨篷的或是配有玻璃柜子的三轮车,几辆电瓶车因此没地方挤了,越了界,半个车身切进了那空余的停车位里。车位像被狗啃去了一大块。有辆面包车大约怕麻烦,直接泊在了一个没划线的角落,面包车边上倒还有个位置能塞下他这辆车,应笑抿了抿唇,还是决定停那个划出来的车位。车里的倒车雷达开始滴滴作响,他一会儿得注意左面,一会儿得留神右边的后视镜,一把方向没倒进去,还得再挪,再切。他瞥见小豫坐在住院大楼后门的台阶上,单手托腮,朝他挥了挥手,眼睛弯了起来,像是在笑。应笑的头皮一阵发麻。“滴!”,倒车雷达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应笑赶忙把视线收了回来,专心停车。好不容易把车塞进了车位,他往外又看了看,小豫还坐在原位,只是转过了半个身子,像是在和什么人说话。应笑不由作了个深呼吸,在车上整理情绪,准备说辞,再抬眼一看,几个护工打扮的男女推着小推车,簇拥着小豫朝他走过来了。
小豫又和他挥手,大大咧咧地喊着话:“应总,带来的东西都在后备箱里,是吧?”
应笑只得硬着头皮下了车,开了后备箱,迎接那批眉开眼笑的护工。其中一个烫着头卷发的中年女人,见了他就一把抓住他的手,用双手紧紧包住,上下摇晃个不停,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谢谢领导!谢谢,谢谢,没想到我们这政府的补助还没收到,先收到了你们企业的捐赠,真的太感谢了,真的是及时雨啊!”
另外两个上了年纪,鬓发都斑白了的男护工也很热情,一个给应笑派烟,一个要帮应笑点烟。应笑被他们夹在中间,左右推辞:“不用了,您留着吧,您自己抽……真的不用了……”
他要帮大家搬东西,那卷发女人忙拦住他,近乎喝斥了:“您放下!放下!我们来就好了!放下啊!”她一个劲冲还在往应笑手里塞香烟的男护工使责备的眼色,“老张,你还不带应总去会客厅坐!人一老总亲自跑这么一趟,大老远的过来的,赶紧的啊!”她对着应笑是满面春风,连说带比划的,“应总,休息休息,喝口茶,老张老家就是种茶树的,我们这里的茶特别好!”
其他人也都特别客气,说什么都不让应笑插手帮忙卸货,那老张拽着应笑:“应总,您这东西都送到了,还要您干这些体力活,那怎么说得过去!”
应笑应酬着:“没事,没事……”
那些护工看他要搬东西,一个个都来挤开他:“您放着,放着!”
转眼间,应笑就被挤到了人群外头去,只能干看着。他扫见小豫对着他直笑,两人的视线短暂的交汇,小豫歪了歪头,继续卸货。老张又往应笑手里塞烟,声音严厉了:“应总!您这样就实在太见外了啊!您是不是觉得我们这儿没什么好茶招待您啊?咳!就当卖我个面子嘛,尝尝我老家的茶,要是喝不惯再说!”
小豫这会儿也来插一脚,抱起一箱橘子,说:“应总您去歇会儿吧,这里我们来就好了。”他还道,“老张家的茶叶不错的,特别香。”
应笑瞅了瞅他,要把附近的一辆小推车推近后备箱一些,应和道:“大家还缺什么就和我说啊,再给你们送过来。”
小豫接了话:“大家别客气啊,应总可不是临时想到一出是一出,这个捐赠他们是打算长期做下去的,大家有什么需要就和应总说吧。”
应笑迭声称是。
有人问:“应总是不是平时都喝咖啡的啊?”
老张大手一挥:“咖啡我们也有啊!上回朱阿姨不是拿了好多什么星巴克的咖啡粉什么的过来的嘛,”他指着住院楼,揽着应笑的肩带他往那里去。应笑看一车的米面粮油,生鲜水果全卸下了车,和老张道:“我锁一下车。”
小豫关上了后备箱,朝应笑挥了挥手,和那群护工推着小车往边上走开了。应笑锁了车,跟着老张进了住院楼。外头天色暗,楼里没开灯,更暗了,瓷砖地上铺着深色的地毯,那地毯一踩上去仿佛一脚踩在苔藓上,能踩出水来。应笑低头看了看,老张就解释了:“这几天一直下雨,湿气重。”
楼道里隐隐有股霉味。
老张拍了下墙壁,说:“等过阵子,线路换一换,然后墙纸也换一换。”
墙上挂着的壁灯只是起着装饰作用,那暗黄色的墙壁上,几颗霉菌斑点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左右两边墙壁的高处能明显看到一些发白的,好似悬挂过什么大相框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