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打开,一条长腿伸出来,笔直利落的裤腿线,军靴踩在车踏板上,两步落地。一身笔挺的军装,军服上一排黄铜纽k折射日光,闪亮耀目。
杜恒熙抬眼看着面前气派不凡的总统公馆,眯起眼,因为太高大而突兀,虽然巍峨,却物似主人,有了日薄西山的凄凉意。
走进去,安朴山已等了他许久。杜恒熙把怀里的辞职信取出来,和颜悦色地说,“我草拟了一份,您看看合不合适。”
安朴山看了看,沉沉一吐气,也没多说什么,在下面签了自己的名字,又叫人取了章出来,盖了章。
杜恒熙收拾的时候,安朴山忽而说,“无论你信不信,你父亲的确不是我杀的。”
杜恒熙眼皮一动,没反应。
安朴山继续,“杀手是我派去的,但你父亲逃出来了,之后他们就丢掉了老杜的踪迹,回来汇报时,还被我狠骂了一顿。谁也没想到第二天会有人在巷子里发现老杜的尸体。”
杜恒熙直起身,“总统何必骗我? 大帅答应了让您去北山安度晚年,我也不会再做什么。”
安朴山觑他一眼,“到了这个地步了,我有什么撒谎的必要吗?”
“那您是什么意思?”
“我不过是不想背个不清不楚的罪名罢了,也可怜你被蒙在鼓里。”冷哼一声,安朴山又说,“秀心是个倔丫头,她等了你两年,我拿她也没办法。你老实说,你对她是什么意思?”
杜恒熙没想到他会扯到安秀心,一时愣了一下,平心而论,他早就把这个小姑娘给忘记了。
安朴山瞬间就沉了脸,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别以为我没看出你以前那些虚q假意的敷衍,要不是为了湘军的统领权,你会跟个小姑娘玩家家酒的游戏?我早说过她看上的是个铁石心肠的白眼狼,这死丫头偏偏不信,也不知道是怎么被你灌的迷魂汤。”
说着说着,许是气狠了,安朴山一ko气没喘上来,杵着手杖重重敲击了两下地板,继而突然抬头仰天,眼珠凸出,青筋狰狞,双手揪着长袍的一角,嘴里呼哧呼哧得像个坏掉的风箱。
杜恒熙慌忙站起来,简直怕他在自己面前死过去,到时候自己真是百ko莫辩。幸好安府的管家还没有走掉,急匆匆跑上来,给自家老爷喂了颗y,捋顺了呼吸。
安朴山劫后余生,只顾低头发抖,有了风烛残年的老态。
杜恒熙站立着,觉得浑身不自在,无所适从,又想到安秀心,便说,“我去看看她。”
安朴山缓过气,杵着手杖慢慢站了起来,冷冷嗯了一声,是同意了。
杜恒熙这才发现安朴山短短这些时间,已经苍老许多,原先伟岸的身材也伛偻了,走路都要靠手杖借力。
被下人领着上楼,杜恒熙再度见到了安秀心。
安秀心坐在cuang沿,本来自顾自地想着心事,瞧着外头建筑物的轮廓发着呆。
突然间听到门ko窸窸窣窣的响动,安秀心转过头,立刻呆愣住了,眼里含了泪水,喉咙也堵住了,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嘴唇在颤抖。
两年不见,安秀心已经从一个小女孩出落成了蕙质兰心的大姑娘,也更苍白,更憔悴,因为痴q思念。
从总统府出来后,杜恒熙就回了临时安置的住所。晚饭时,小石头来了,向杜恒熙汇报军务。
杜恒熙淡淡看了他一眼,让他一起坐下吃饭,嘱咐下人多添一副碗筷。小石头有些拘谨,还是不习惯,伏低做小惯了,一旦挺起身,反而不自在。
杜恒熙没怎么管他,食之无味地吃了ko白饭,就放下碗说,“我又见到秀心了。”
小石头说,“安小姐还好吗?”
杜恒熙说,“当初我被困在公馆内时,就是她带着你进来的,要不是有你们,我就不能传消息给刘安,也就没有办法逃出来。”
小石头点了点头,附和着说,“安小姐人很好。”
杜恒熙忽的有些讷言,迟疑地说,“可我……可我也不能娶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她人越好,我越舍不得伤她的心。她等了我两年,即使所有人都说我死了,她仍旧等了我两年。”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化作一声不知所措的叹息,“就算娶了她,我也给不了她幸福。”
小石头放下筷子,本来也就没有太多进食的yu望。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大爷不能娶安秀心,其实他有时候觉得大爷太不快乐了,也许有一个人陪着他,q况会好转一点。他很希望那个人是自己,可他自知杜恒熙并不在乎他。
杜恒熙苦恼于这种感q的处置,长吁短叹片刻又说,“她其实后来还给我写了封信,让金……让他带给我,说会等我。”他略一顿,“这里倒也奇怪,秀心说这封信是他让她写的,但那时候他都打算杀我了,又何必做这种无用功?”
杜恒熙皱起眉,那信上的话他倒还记得,无非是些鼓励他重新振作,不要自寻短见,就此沉沦的话,又寄托了少女的一往q深。温q脉脉,很令人动容。
可他那时被困在公馆,成了一头困so,怨恨愁绪太深,并没有当回事,连保存都没有保存,就这样遗失了。现在想想,太不应当。
就在杜恒熙难以抉择的时候,安朴山却即刻启程,动作利索地携家带ko离开北京,去了北山,真要做一个隐居避世的老人家,独独把安秀心一个人留了下来,搭一个照顾她的老嬷嬷。
杜恒熙看着安秀心孤零零的独自一人,也没什么办法,只好请她住进了自己这里。于是很快屋里上下,都把她当做了女主人,好像他们之间,只差一纸协议,一个承诺了。
第75章 剪不断
杜恒熙自回京后,一跃成了新政坛中炙手可re的人物,
白日春风得意,夜晚上失眠却愈严重,而稀少的艰难的睡眠中,也不得舒心。
金似鸿像冤魂一样缠定了他,他总是梦见一些血ro狰狞的场面。
他先是独自站在一间空旷的房间里,四面都是墙,只有一个小窗,从窗户可以看见外头尖尖的房顶和半棵翠绿的松树,阳光明媚。他独自一人,心里很平静,好像在这里独处了很久。
而很快,金似鸿就推开门走了进来。一步一跳,还很年轻,是穿学生样式的背带裤的年纪,头发向后梳,像个故作老成的小大人,却仍然身姿翩翩。
手里拿着一袋橘子糖,笑眯眯地走进来,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没等他说什么,就往他嘴巴里塞了一块糖块。
然后在他身边转了一圈,叽叽喳喳地开始说话,开始在空无一物的屋子里忙活,铺cuang整理被子,在书架上翻翻拣拣,拿新衣服在他身上比划,身上是外头暖融融阳光的味道,像只唱歌的百灵鸟。
杜恒熙紧张不安地盯着他,沉闷地待在原地,一动不动,嘴里含着糖块,甜滋滋地化开来,内里甜蜜,外表仍是一块不解风q的木头。
他听着金似鸿说话,好像外头的阳光也照射进了这间封闭的小房间,dang涤一阵轻柔的风。
原先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他看着面前脚步不停转的人,觉得眼睛都要花了,受不了地伸手想要去拉住他,好好看看他,两个人就这样坐下来。
然而几次都没有抓到,每每往这个方向伸出手,人却已经到了另一头。
几次过后,杜恒熙无法可想地收回手,垂下头,掌心空落落的,抓不住。只能任他在眼前转悠,内心恢复了平静,甚至堪称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