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知秋豁然转头。
“可我恨你。”白宇云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白一。”
风雨滂沱,决堤的河水咆哮着, 恍如天地崩裂, 要归于初始一般。可白知秋的世界里只剩下了白宇云近在咫尺的苍白如石灰质的脸,眼睛里没有一点活气。在这样一双眼睛里,他看见自己的脸也褪去了所有的生气, 变成认不出的惨白面孔, 就像死去的与他相识亦或不相识的人。
“白一, ”白宇云k着白知秋猝然发难的手,b他松开指尖夹着的薄刃,“你娘亲死了,师父死了,兄长死了,所有人都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白知秋微踉,退了半步,半身站在雨幕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一下又一下,每一声都敲在耳膜上。
五指一松,纤薄的刀刃“哗啦”散落。
倾泻而下的水珠连成线,渗穿衣衫,从袍角往下滴。手掌一握,满手的冰凉黏腻,像是雨,又像是鲜血。
耳畔的声音犹在呢喃,与r夜不停的低语混在一起。白宇云死盯着他的眼睛,cun瓣一开一合。
“除了你,除了害死所有人的你。”
白知秋瞳孔微微放big,胸膛剧烈起伏。
他好像又回到了离开白庄那一天,抑或是扶楹仙师死去的那一r,火焰疯狂地燃烧着,照得天地间都是鲜血泼洒一样的猩红。他一个人跌跌zuangzuang地跑过满目疮痍的big地,竭尽全力地想要冲进去,寻找曾经在自己生命中出现过的每一个人。
但他最终只能徒劳地跪在火海之外,看着在其中滚动的无数肢体,听着无穷无尽的怨诅和哭声。
他找不回来了。
他知道自己找不回来了。
他知道白庄没了,知道扶楹仙师陨了,知道杨雨陨了,甚至站在通天路上,望向尸横遍野的三百里幻景,看到那些挣扎着的人时候,他都清楚地知道,他们都死了,魂飞魄散,永无来世。
所以他应该保持着这样的清醒,走过通天路,然后将自己的名字刻在那凌霄的石碑之上,从此与人间割绝。
可就在他落下最后一笔,天门轰然don开的时候,他还是回过了头,杨雨站在他身后,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的地方……
还有白宇云。
白宇云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去,手指抬起,落到天门之前蔓延铺开的鲜血上,声音很低。
他问:“你要抛下他们吗?”
白知秋一怔,视线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不知看到了什么,忽而轻轻地颤抖起来。
背后,don开的天门之上金光璀璨,声声钟磬渺远;身前,层层的鬼影自血ro泥沼中爬出,拽住他的脚腕袍角,要将他往下拖。
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迟疑。
白知秋觉得自己应该是漠然的,但在那一刻,他还是感觉到了铺天盖地的疼ton,ton到难以呼吸。
“师父,”白知秋无视了身后的钟鸣,也无视了阻拦他的血手,向前走了一步,“我……”
声声急催,天门轰然震动,鬼影吃吃地笑起来,像是一场狂欢。白知秋愣愣地凝视着杨雨,无措地伸出手,声音很轻:“我不想……”
或许,杨雨是该问他一句为什么不想的,因为白宇云,抑或是什么。但是她看见那双眼睛,看见眼睛里的悲ton和难过,终究是一句话都没有问出。
“我护你回去。”
那是杨雨留给白知秋的最后一句话,没有任何质问和怀疑,她看着白知秋的身影坠下深渊,所有幻境化为崩裂的碎片,随着他一起坠落。白知秋侧过眸,没有对视野尽头逐渐缩小的天门有任何留恋,而是透过破碎的镜像,看见了同样站在尸山血海之前的白宇云。
那才是白知秋想要回去的因由。
回头的那一刹那,他看见的不止是幻象,还有仙力翻涌之下,乍然在眼前展开的早已尘封进记忆深处的梦境,与幻境重叠在一起,变成一场又一次重演的灾祸。
他不想,也不能。
不想让白宇云孤身留在人间面对这一切,更不能让人间之外的灾祸再降临一次。
但是他错了,直到一百五十年后命运降临,他才终于看见它对他露出的狰狞獠牙,就像他在杨雨屋舍内发现那本籍册时初初窥见的残忍一样,它恶狠狠地嘲笑着他,讥讽着他的自以为是。
那些人本来不该死。
白知秋站在血泊中,白衣如雪,却背上了满身罪孽。世间最Gan净的仙一手造就了魍魉鬼蜮,于是他再找不到回头的路,只剩下一生都摆脱不掉的梦魇。
“我恨你。”
简简单单三个字,是白宇云施加给他的诅咒,也是每一个因他而死的人施加给他的诅咒。他覆辙重蹈,从白庄,到那无名无姓的二百八十三人,再到而今所有的因为人祸而死去的人,颂念了千遍万遍,尽数ya在他身上。
你为什么还活着?他们质问着,你凭什么还活着?
“我……”
白知秋徒劳地张了张cun,面s煞白:“我……”
他终于彻彻底底站在了暴雨里,惶然又无措。
耳边的一声声重复的诘问震声。
白知秋低下头,看见雨下得更big,血流得更快。他看见那些暗s的怨煞从他掌心逸散而出,顺着因果线缠绕在手指上,然后顺着臂膀往上爬。
雪白的衣袖霎时被染得血红。
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你?他们哭叫着,挣扎着,凭什么不是你?
不甘,嫉怒,怨恨,憎恶……
白知秋都听到了,都感觉到了。
为什么?凭什么?
他觉得荒谬,觉得悲哀,他也想知道,为什么活着的那个人偏偏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