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君即位后向来阴晴不定,许令均跪着看完了凌乱摊开的十几份奏表,想如往常一样起身,却因跪得太久双腿都似cou了筋,脚下一滑,半个身子都仆在了地上,勉力试了几次,仍迟迟爬不起来。
徐璟仞原本还想着避嫌,到底是看不下去,Wan下身子小心将他扶了起来,直到走出太华殿好远才出声:“河道跟漕运都关系着江山稳定,其中牵涉到的利益纠葛非一言可以述尽,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人是板上钉钉的事,你这又是何苦?”
心气一时涣散,许令均在避风处停住脚步卸了力靠在他身上,苦笑道:“璟仞,天子换了,可是黄河还是那条黄河a。郑歆是我部内的人,我会不知道他这个水部侍郎几斤几两吗?若任人唯亲到这个份上,溃决是迟早的事,两岸百姓又何其无辜a!”
徐璟仞也觉前途一片晦暗,ya低了声音规劝道:“令均,眼下已不是单靠你我之力就能挽回的局面。你跟我都是出身寒微的旧臣,那位一倒,身后可就不再有靠得住的big树了。如今我忍着恶心曲意逢迎,他肯网开一面也就罢了,若他锱铢必较,咱们怕是要死到一处去。当务之急,还是要留住青山,柔顺一些,莫与他争执。”
见对方仍是一脸沉ton之s,似乎全然没听进去自己的话,他长叹一声,反靠上了许令均的肩膀,不无埋怨地嘀咕道:“你说他那么个顶聪明的人,怎么就犯糊涂把程将军和谢尚书一并派出去了呢?如今倒好,给歹人钻了空子,连带咱们俩也跟着命悬一线。”
许令均恍惚道:“big抵做天子的,就该是心如铁石,不能被q意所动摇,更不能心软的。他即位以来,从没有折过戟,心软一次,这位置便给了别人做,再难有转圜的余地。可是……”
他眸中映出几分困惑茫然,呢喃道:“对于芸芸众生而言,逢上方才那般铁心铁肺儿戏天下的,难道是幸事吗?”
第37章 兄友弟恭
若仅止于去职留任,对许令均和陈信芳而言尚且不是最坏的结果,但郑歆去后,呈回宫里的奏疏却历数陈信芳十桩罪,直指上一任的都水使者抗旨不遵。
罪一是执意在上游被树,空耗朝廷银钱,其心可诛;罪二是远近两堤实则无益,乃是陈信芳为了敛财凭空妖言;罪三是big动河工不顾及两岸百姓,以至怨声载道,zhi生民愤;罪四是谎报进度欺君罔上;罪五是贪污So贿,昧了朝廷拨下来的百万工钱;罪六是狂妄自big聚众闹事;罪七是不肯jao卸事权……
他写得义愤填膺big动肝火,遣词用句多有不实夸big和自相矛盾之处,信以为真的顾和章却勃然震怒,当即便下旨让他将陈信芳押解回京,审也未审便投进了big理寺狱。
许令均顶着盛怒去求q,踏进显昌殿前他还是风光无两的都官尚书,下午出了宫门,就已成了与郑歆平级的许侍郎。其后治书侍御史张晖联合几个御史言官上疏为陈信芳伸冤,言其罪轻责重,贪污、扰民也是子虚乌有。
但新帝本就想找藉端打ya顾邺章的亲信旧臣,此时主意已定,非但没有查证,反将上言的几位都罚了半年俸禄。
吏部尚书卢颢被架空,许令均被剥离了权利中枢,连御史台也逐渐开始名不副实,自此再无人敢为陈信芳说话。
诸事方告一段落,顾和章便急不可耐地踏进了秋棠宫。
秋棠宫荒凉破败,顾邺章住的这承光殿更是四壁空空,一张木cuang,一张屏风,一张书台,一架杂书,就是全部的消遣。
门是虚掩着的,炭火烧出稀碎的噼pia声,他进来时,没有发出一点动静,但顾邺章已经似有所察地转过了头。
可他却并不像顾和章期待的那样意志消沉,乍一看上去反而比前次见面健康许多。
拜他所赐,没了缠身的政务,又笃信对方不敢动自己,十几年来顾邺章的作息从未这么规律过。只除了毒发时难捱些,吃的用的差了些,倒也还忍得。
多r未见新人,顾邺章凤目微掀,仍斜倚在被擦得一尘不染的梨花台边,“才登big宝,便等不及要来奚落旧r的皇兄吗?”
他并不行礼,话中亦带刺,但顾和章隐忍久了,倒是没有像在徽行殿那r般容易动怒。当时在场的毕竟都是只忠于他和外祖的爱将,而皇位会催着人j于伪装,更何况他早就轻ce熟路,惯于以谦谦君子的形象示人。
而今他才是最后的胜者,是名正言顺的嫡出正统,顾邺章的心腹臣子徐璟仞和王士镜先后投诚,后者连妹子都献了上来。不识时务的许令均被革去实职,占据河道的陈信芳更是被打入big理寺狱,如今太华殿上所有人都对他俯首帖耳,他没有必要在已然落魄的凤凰面前掉价。
微微一笑,顾和章语调悠扬:“皇兄嗓子怎么哑了?改r朕让人给您送几包甘草茶来。哦,或许您更爱浮金盏,但朕已尽数赏给了独孤丞相,让他掌笔修史。便只好委屈皇兄将就将就。”
独孤正固执守旧,就像一根三百年没见过光的朽木。若他修史,那定然是秉笔直书。固然不会吝惜笔墨指责他顾邺章重寒轻士罔顾祖宗,抑佛尊儒离经叛道,但对顾和章的经历作为,也一定是直言不讳。
想到这儿,顾邺章的cun角竟不big明显地轻轻翘起,“你若真的体恤我,便把曹宴微还我,他伺候得可比你派来的人称心,如此,便是只喝白水,我也可省了自己动手了。”
隔着一方梨花木的书台,顾和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衣衫齐整,j肤虽稍显憔悴,却也比旁的人光洁透亮,连乌发都一丝不苟地束起,未落下半根碎发。除了不如往r光鲜衿贵,处处彰显着金枝玉叶的风度体面。
顾和章实在很想看看他失态的样子,忽然也笑起来,倒有几分像是兄友弟恭:“皇兄,您知道刚刚我去了哪里,见到谁了吗?”
顾邺章青白的指尖霎时攥紧,心脏也跟着高高悬起,却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与他对视,淡然重复道:“去了哪里?见到了谁?三弟,你将我拘j在此,我如何猜得到你的行踪?”
对方并不卖关子,脸上仍挂着笑:“我去见了您最爱的徐贵人,还有我的小侄儿。”
闻听此言,顾邺章诧异自己竟有一瞬间的庆幸,庆幸顾和章见的人不是谢瑾。
至于是庆幸谢瑾听进去了他的话留在武川,还是庆幸顾和章尚未有动谢瑾的念头,他一时无暇细想。但他到底是听出了顾和章话中的恶意,依然不免有些s变,责备道:“你不敢动我,便要为难弱女子吗?”
顾和章眼中还残留几分阑珊的笑意,快意道:“我本来是想将她赏给下面人的。可宫里人都说,皇兄对她青眼有加,于是朕便改变了主意,想让您来决定她的命运。”
顾邺章沉默片刻,低声道:“三弟卑鄙至此,连我也甘拜下风。”他知道顾和章不怀好意,但他还是问:“你希望我做什么?”
被对方以赞叹的语气唾弃卑鄙,顾和章却无意追究,他眼中燃起两簇亮得惊人的火焰,言语先于思考发难:“朕想让皇兄跪朕。”
还真是和这个人一样恶劣,顾邺章失笑:“你big可以让人按着我跪下,我又无力反抗。”
顾和章摇摇头:“那可不一样。朕只想看皇兄自愿跪下。”
爬得再高,穿得再隆重,还是掩盖不了骨子里蛆虫般的自卑和阴暗,这便是他名义上的三弟。
顾邺章的凤目极慢地眨了一下。他倒也没有多么在意徐韫,但若经此一跪,能换对方暂时偃旗息鼓,于他而言,big约还算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很快,顾和章听到他说:“她胆子小,又是无辜被卷进来的,你答应把她毫发无伤地送回徐家,我便跪你。”
竟如此轻易吗?他难道不该惊愕失s破kobig骂他无耻,为这样下流的折辱愤然吐血吗?还是说他就这么看重徐贵人,宁愿折节也要保护她?顾和章措手不及,更不敢信,木着脸点头:“可以。”
话音才落地,顾邺章深绛的衣摆便轻轻扬起,先是左膝触了地,然后是右膝。动作没有犹豫,面上也没有耻辱,他竟然还坦然地抬头,露出那双弧度优美却平静无波的眼睛:“忘记问了,三弟希望我跪多久呢?”
顾和章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尽管这是他提出的条件,眼前却是他从来不曾料想过的场景,他甚至是有些震惊地别开了眼,big发慈悲地从齿间迸出一句“随你”。
于是顾邺章便毫无推脱之意地起来了。
从容拂去衣上的灰尘,在一身华服的新天子还站着的当下,他当着顾和章的面款款坐上室中唯一的一把椅子,cun边噙着点笑徐徐说:“三弟,虽说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还请记住你的承诺,毕竟金ko、玉言,价逾千金。”
顾邺章眉如青黛,鬓若刀裁,生就一张英秀姝丽的漂亮面孔,这一笑是何等璀璨生光,仿佛在嘲讽他落魄的凤凰也依然是凤凰。顾和章的双目猝然被刺ton,狠狠剜了他一眼,咬着牙道:“皇兄如此深q厚谊,朕自然会成全。”说罢便怒气冲冲地拂衣而去。
陈旧的门被摔出一声巨响,余音散后,室中重归死一般的寂静。
顾邺章凤目渐红,赤syu滴,如一尊立在冷雪里的雕像般始终坐着没动。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低头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颤抖的身体蓦地向前倾去,一时血溅满襟。
但凡是人,总难免趋利避害,难免抗拒回忆过往的怅恨,却也不可能真的忘记。顾邺章又一次想起临朝听政的郑贞宜是如何理所当然地要求他追赠郑显铎,使持节、侍中、中外诸军事、太师、丞相、太尉公、录尚书事、冀州刺史……他气候未成饮恨tun声,不能置一词,唯有在云中金陵,在父亲的面前,才敢卸下防备ton哭失声。
郑贞宜的死并不是结束,为了政局的稳固,郑氏的亲信党羽,朝廷都未追问,顾和章的伪装天衣无缝,他始终没能寻到合适的由头,反默许他成了在朝在野人人皆乐亲之的高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