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手将滑落的锦衾向上拉了拉,顾邺章道:“庭兰,别再为我的事费神了。其中内q,你走后程云跟我说了七七八八,方才都已安排下去了。坠下高台不是可以轻忽的事,我虽才替你重新包扎过,等会李见山到了,还得里外再彻底检查一次才好。”
四下寂然,谢瑾别开眼神:“不用了,师哥。师父早就帮我看过,方子也开得够细,不必再诊了。”
顾邺章还yu再劝:“只是多一份保障,看看也无妨……”
话还未尽,却陡然被谢瑾打断:“陛下怕臣欺君吗?”
他全无征兆地换了称谓,顾邺章一时如鲠在喉,竟再说不下去半句。
先前止血时,他已将谢瑾看了个遍。这人比前次见面更瘦了,泛着青白的脸颊凹陷,腰细得几乎一只手便能揽得过来,连手腕和肩颈的骨头也夸张地凸出,唯独这双直gogo看着他的眼,依然明亮冷静。
他是韧如丝的水烛,是长在苍绿峭拔处的兰草,是不能折断,也不该被怀疑的。
顾邺章忆起夏末时,顾和章曾去秋棠宫寻他的麻烦,指使两个侍卫伐断了院里唯一的忍冬。
想是听了什么风闻,指望借此断他蜜糖上的消遣。
这样幼稚而拙劣的手段原不值得他放在心上,但顾和章行前说,皇兄,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沦落至此,连喝一ko花蜜都不能如愿吗?
——因为你不相信任何人。
谢瑾这样的人,他竟然百般提防。
蓦地从回忆中醒过神,顾邺章深吸ko气,ya下陈杂的心绪否认:“不是,师哥只是担心你身体吃不消。”
他的声音里有几分阴幽的柔q:“庭兰,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怎么可能还怕你欺君?本就是我亏欠你,你有什么想要的,尽可告诉我。”
谢瑾低下头掩住眸光中的黯然,问:“我要什么都行吗,陛下?”
顾邺章轻声应:“自然。凡是庭兰想要的,尽我所能,倾我所有,定让庭兰如愿。”
谢瑾cun畔浮上极浅的笑意,竟有几分当年明凤山上的少年青涩:“无需倾师哥所有。彦容撑不住太久,我只求师哥允准我去武川,助他一臂之力。”
我只求师哥允准我去武川……巨big的轰鸣声从心脏中央炸响,炸得顾邺章耳膜生疼,连呼吸也觉困难,艰涩道:“你伤重至此,怎么去武川?若说要驰援……程云尚在东都,我可以派他去,既然不是非你不可,你又何必自请长缨?”
因为那才该是我的归处。
若能死在疆场,埋骨青山,于愿足矣。
想到此处,谢瑾徐徐望向顾邺章:“师哥,我的伤只不过是看着骇人罢了,师父也说不碍事。中州城里的金戈卫才将将三百人,此次起事多仰赖程将军。程櫂在东阳门jao兵时So了伤,程将军只他一个儿子,就这么一走了之,焉能放心得下?”
凝悌着自己倾心半生的天子,谢瑾重复道:“我想亲自领兵前往武川。”
他的眼神是那么坚定,没有半点犹疑退却。顾邺章心里的不安迭起,轻声哄道:“再等等,等你伤好了……”
“师哥。”谢瑾忽地轻轻唤了一声,“等不得的,开门揖盗,引狼入室,我既然选了和先帝一样的法子,就不能像个懦夫一样躲在京里,让彦容一个人替我去挑这个担子,担这个责任。”
在短暂的寂静无声里,在滚烫眼泪落下的前夕,顾邺章倾身将cun印上那微启的两片苍白,而后伸出手臂将人揽入怀中,“再等等,师哥求你。”
他的手是冷的,怀抱却是暖的,暖得谢瑾心生眷恋,封存的爱意呼之yu出,再生不出半分挣扎的念头。
世事无常,别易会难。这一刻,他能想到的,唯有遗憾。
覆水难收。
谢瑾闭紧了眼睛没有出声,却任由一颗泪珠顺着腮边滚落,无声没入行云迤逦的衣袖。
不知过去多久,珠帘外映出一道人影,曹宴微的声音在外间细细响起:“陛下,李太医到了。”
先一步结束这个不亚于耳鬓厮磨的拥抱的人是谢瑾,他退出依然觉得留恋不舍的臂Wan,目不错珠地注视着顾邺章,直到对方艰难开ko吩咐:“……不必了,让李见山回去吧。”
于是他笑了笑,眼中泪光点点:“多谢你,师哥。”
这是个全然无关风月的真挚笑容,顾邺章忽然感到心ko一阵绞ton,那疼ton竟胜过了冠绝天下的断骨红,似带着倒钩的匕首捅进胸膛,将他整颗心连同周围的血ro都一并剜了出来丢进海底。
他摇晃着站了起来,将抖如筛糠的双手背在身后,颤声道:“那你好生Yang伤,我改天再来看你。”
谢瑾闻声抬头,却见到他灰败的脸s和青筋毕露的额角。
微怔,而后颔首。
分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堪堪不至倒下,走到珠帘前时,顾邺章却又停住脚步,回头望着谢瑾。
对方也在看他,神q温和,眉目疏秀。目光jao汇间,他忽而一笑:“……是好事。”
不爱笃,不痴缠,是好事。
此时cou身虽迟了些,对庭兰而言,却仍是毋庸置疑的好事。
他这样的人,本也不值得。
两侧的侍卫原本肃穆庄严,顾邺章走过时,他们却忍不住侧目。
重登big宝扬眉吐气,原本该是多么值得欢欣庆祝的喜事,天子何至于有这样虚浮的脚步,这样魂不守舍的神q,活脱脱像被人剥去了内里,徒留一副苍白的躯壳。
丢了皇位那r,怕也不见得比此时更难So吧。
才走出西次间,顾邺章便揪紧了前襟,再也支撑不住地弓下腰去。
冷汗滴滴答答在地上汇成水洼,他却像一条力竭脱水的鱼,仿佛下一刻便会死去。
……不是好事吗?他嘶声呢喃着,顾邺章,你为什么ton?
室中重归于寂。想是为了让谢瑾休息得更安适,帘外憧憧人影尽皆退散,体贴地避开了他的视线所及,谢瑾伸出手,想去够搭在椅背上的披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