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胡子仍牛一样嚼槟榔嚼个不停,眼神流里流气,一直用一种令人感到十分不适的目光故意盯着他看,光头和结巴也没闲着,他们一个坐林瑾瑜正前排,一个坐林瑾瑜正后方,跟包包子似的把他夹在中间,看着他。
看着也就算了,前头那个还时不时跟癫痫发作似的左摇右晃,转过来怼到他面前盯人,摇得他根本看不进去书,后头那个依葫芦画瓢,也不停骚扰他。
进度已经慢了,要加油再快点才行……考研复习本来就够令人头大的了,因为乱七八糟的琐事,林瑾瑜开始得比别人晚,这会儿压力就更大,偏偏还被讨债的缠上。
人是一种敏感的动物,长时间不友善的注视足够令人如坐针毡,小胡子嚼着槟榔,时不时故意往自己俩小弟那扔个东西,抛个烟什么的,可劲折腾。
专业知识无比庞杂,复习起来需要集中十分的注意力,林瑾瑜被干扰得无比烦躁,那些烟啊、打火机就搁着他眼前飞过,有些还偏离轨道,正正砸在他身上。
林瑾瑜忍无可忍,转头怒目而视,准备站起来喊工作人员,小胡子却拱手道:“哟,对不住,我给兄弟递火,不小心砸您这儿了。”
就像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劲使不出来又收不回去的,值班的工作人员是一小姑娘,这种看似配合的笑面虎最难办,你一过去调节,他就哎哎认错,完了过一会儿又隐蔽地故技重施。
他们仨的骚扰很有针对性,只弄林瑾瑜一个而不影响其他人,也就避免了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林瑾瑜简直快疯了,再也不复刚刚晒太阳时的轻松闲适,三不五时的骚扰让他根本没法静下心来,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考研期间,每分每秒都是宝贵的,你放松一秒,别人就多学一秒,到最后陪跑的炮灰就是你,辛苦一场什么都得不到。
鲁迅说“浪费别人的时间等于谋财害命”,林瑾瑜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理解了这句话,他现在就在被人谋杀着,整整一下午,他坐在桌前,拼命复习然而烦躁到什么也学不进去。
偏偏他还得极力压抑着,不表现在脸上,不想让那帮人看出自己的伎俩奏效了是一方面,不想让张信礼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事来是另一方面。
张信礼就陪在他身边,林瑾瑜复习时他就在一边跟他一起看那些晦涩的专业问题,偶尔自己看书,那些思想名著、通俗小说,他想和林瑾瑜在某些方面有更多话题。
小胡子三个遭人嫌的系列动作被他看在眼里,张信礼有几次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甩手把书往那边一砸站起来,林瑾瑜都说算了。
他想着不就些溜子零星的骚扰吗,是小事,图书馆这地方,别人都在安安静静自习,谁先撕破脸挑事保安处理谁,而且诗涵告诉过他们,如果不想还钱,那就——装傻,忍着。
这一下午过得堪称糟心之极,好不容易熬到晚上,林瑾瑜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有种浑身上下被焦躁和疲惫填满的感觉。
自习结束,出图书馆时,那几个瘪三居然还跟在后面,天色擦黑之后他们胆子似乎也大了很多,不再局限于当尾巴,而发展到正大光明上来拽人,死活要逼林瑾瑜还钱。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张信礼在这儿,对方可能看他们有两个人,他们要针对的又只是林瑾瑜,牵连到没欠钱的,动手了不好找说辞,便暂时没硬抢。
“说多少次了,没钱就是没钱!”
林瑾瑜不堪其扰,他是赶也赶不走,驱也驱不散,最后是到了人多的商业街,他跟张信礼两个混在人群里死命绕圈,最后才甩掉了这三块狗皮膏药。
但这还远远不是结束。
初接触跟盯梢对那些讨债公司来说只不过是小打小闹,是要钱最低级、最小白、也最温和的手段罢了,之后一层层、一级级,有的是令无数债台高筑的“前辈”折腰的‘好办法’。
第二天,凌晨三点,有些失眠,好不容易才入睡的林瑾瑜被一通炸雷般的电话惊醒,他不知道对面是谁,看对方一直打,以为有什么急事,便接了,哪知手机刚挨到耳朵,听筒里便传来一阵音量堪比波音747起飞,声调高得宛如匹夫泼妇骂街一般的咒骂。
骂的内容不堪入耳,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说是用嘴在喷粪都美化了,林瑾
瑜半辈子都没听过这么粗俗的中文。
“我X你妈八辈,你个杂种东西,你母狗妈******……穷不死你个狗操的,再不把钱还了,你妈灵车*******……”
中国人辱骂人向来喜欢从母亲入手,林瑾瑜无从得知这种母系辱人文化究竟为何形成,他知道这些话只是那些人为了让他还钱而极尽所能编造的难听话,并无任何实际意义,它的信息量不会比一声狗叫所蕴含的信息量更多,但一次两次三次……这种对母亲的侮辱仍使他本能地愤怒。
大概是初步试探已经结束,作为代表的小胡子确认了他不可能乖乖还钱,这些电话开始不挑时候地骚扰他,早晨、上午,白天、黑夜,那些人会用任何号码,在任何时间对他实行狂轰滥炸,而因为工作原因,林瑾瑜又不能24小时静音,或者不接所有无备注的电话。
这还不是全部。
除了不间断的电话骚扰,掌握着他住址信息的小胡子三人会时不时上门,往他家门口扔东西、划门,或者干脆堵门,妨碍他正常的出行,林瑾瑜好几次因此迟到。
每天下班时间,单位门口也少不了这些人的身影,他们就像一群没妈的孤儿,虽然从不直接伤害林瑾瑜的肉体,但用一切非暴力方式给他制造麻烦,进行精神骚扰。
与此同时,尽管省了又省、节约又节约,他们兜里的三十块钱跟家里那点寒酸的米面存货还是很快就被消耗殆尽了。
林瑾瑜开始觉得疲惫,变得烦躁易怒——他很想这群人马上从地球上消失,但很显然,他做不到,他拿这群无赖毫无办法。
家里的最后一粒米也下锅变成白饭被他们吃进了肚子里,而离发工资还有整整七天,这天林瑾瑜回家时,看见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
门口被泼的东西已经由容易清扫的生活垃圾变成了血一样鲜红的油漆,这些人用红漆在他家门口刷上了四个打字:欠债还钱。
“……”
一股无与伦比的怒意积蓄在林瑾瑜的胸腔里,他愤怒,但又真切的无可奈何。
楼道里灯很暗,那微弱的光亮几近于无,张信礼夜里回家时,看见林瑾瑜背对着那四个血一样的大字坐在门口,脚边是一地烟头。
尽管双方都未发一言,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林瑾瑜脸色很差,张信礼喊了声他的名字,他也没理。
“瑾瑜。”张信礼再次叫了他一声,林瑾瑜这才抬起头来,和他在黑暗里对视。
他显得很沮丧,沮丧且懊恼那种懊恼来自于一个人惹了麻烦却牵连、影响了两个人。
门口环境一目了然,那几个大字分外显眼,也不必解释什么了,林瑾瑜把烟在地上摁灭了,用一种内疚且不确定的语气道:“……我问你个问题,”他说:“你会不会觉得……我拖累了你。”
从十五岁时开始,他就总是惹事,快二十二了,好像还是这样,只是成年人世界里的麻烦早已不是逞能打一架就能轻描淡写解决的。
张信礼摇了摇头,没有任何犹豫,也没任何停顿。他扫了眼门上那几个张牙舞爪的大字,撸起袖子,准备进门找点铲子或者风油精来把这血一样的红漆擦干净。
林瑾瑜爬起来,烦躁而懊恼地开门,准备和他一起,张信礼看着他的背影,思量片刻,说出了已在心里考虑了很久的提议,他说:“瑾瑜,我们搬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