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初进大学,她遇见了那个因为不大善于和领导交集,因此教书教来教去,也还只是个讲师的、林瑾瑜的爸爸,林怀南。
一旦脱离学生普遍尚未成年的中学阶段,对师生恋的反对声音似乎就小了许多,连林妈妈和林爸爸本人似乎也觉得只要毕业了,优秀的学生和倾慕的老师谈恋爱、结婚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如果林妈妈有预见未来的能力,能预见到有一天自己的儿子是她和丈夫都无法理解的同性恋,且他的丈夫关于这件事的决定与打算,也许她会对二十四岁那年自己所作出决定的意义明白得更深刻一些。
不管多少岁,不管毕业了多久,真正以学识塑造了一个人思想、三观的老师对这个人的影响也许是一辈子都无法真正消除的。
林怀南并非是个有大男子主义的人,他尊重女性,在发现避孕套,以为林瑾瑜谈了女朋友时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于有了“准儿媳”,而是告诉林瑾瑜,不论和他喜欢的女孩是谁,假如要发生关系,他必须要真的取得了人家的同意。
然而尽管如此,尽管林怀南在主观上并未想引导什么,但由于师生间心理上的上下级关系,在甚至当事人双方都不能感知到的潜意识里,林怀南对配偶的单方面影响一直无形存在。
如果林瑾瑜在他的成长历程里有就自己的家庭模式做过思考,他会发现,虽然他父母之间温馨、和睦、大体上是平等的,但每逢重大决策,话事的那个人总是爸爸。
那并非由于强权或压迫,而是出自于不可消弭的师生惯性,林妈妈从心里认为林怀南比她博学、广知,有更卓越的思维与决断能力。
林怀南对她说过,林瑾瑜,他们的儿子选了一条路,就要自己走。
他在二十岁的时候明白作为众多人眼里不正常的人,走出社会,他要和他的伴侣面对什么,面对这些时,他以为永不放弃的伴侣又是否真的始终如一,好过三、四十岁时明白。
林妈妈明白道理如此,但她是一个妈妈。
有多少次,她忍不住千里迢迢去到林瑾瑜学校,却不敢大大方方出现在自己亲生儿子面前。她知道林瑾瑜从心里是有那么些恨她的,恨他们。无论丈夫的想法在道理上有多说得通、多有少年人所尚不具备的远见性,在最初的信服过后,她开始被思念与悔恨所折磨。
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思念,也许比林瑾瑜与张信礼彼此间的思念更加厚重。
林怀南总安慰她,虽然儿子没有回家,可他在学校很好,他不是觉得和张信礼在一起无论怎么都会开心快乐吗?孩子自己做了选择,他们不要去打扰,看着就是了,有一天吃够了苦头,他才会回来。
林妈妈就这么等着,等来的不是羽翼还未丰满,在过渡期由于失去家庭帮衬而回家的儿子,等来的是林瑾瑜的杳无音讯。
她终于彻底失去了她的儿子,可笑的是,她甚至不知道是在哪一个具体的瞬间失去的。
“您好,给我一些地西泮。”
树影婆娑,银行门口那片没有绿化,从林瑾瑜这边望去能清楚看见林妈妈,从林妈妈的方向望向对面却只能看见一片灰黑色的树影。林妈妈走进不远处的药店,从包包里拿出处方,说了药品名。
店里开了空调,十分凉爽,透明的玻璃自动门把炎炎暑气连带着大部分声音都隔绝在外,燥热的夏天使得大部分人似乎都失去了大声聊天的兴趣,玻璃门里是那么寂静,卖药的店员与顾客进行过必要的交流后各自无声地履行自己的职责。
林瑾瑜离开家的那天,妈妈的世界好像也这么寂静。
不知道是不是药的作用……应该不是,安眠药没有织造人梦境的效用。自从林瑾瑜走后,林妈妈梦见他小时候的事情,梦见他出生时,自己看见他的第一眼。
并不好看,被羊水泡久了的皮肤皱巴巴的,手也小、脚也小,像没毛的猴子。当时她想:儿子可真丑啊。
生了孩子,身材会走样,皮肤也会松弛,明明自己这么漂亮,他长大后要是帅一些就好了,不然也太划不来了。
林瑾瑜长大了,很帅,姐妹们总是夸他是她们小孩里最好看的一个,可是……却原来是她不能理解的样子。
药还没配过来,林妈妈也不知是怎么了,忽然就想起了这些,今天真奇怪,虽然她每天都会在咖啡店里坐会儿,可一般半小时前就会离开,现在又突然在外面想这些。
她看向窗外,想放空会儿,把莫须有的杂念从脑海里清除出去,却忽地风吹叶动——明媚的阳光里,透明玻璃门的角落有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但看起来无疑比妈妈记忆里更成熟了些。那人眉眼俊逸,明明戴着长辈眼里会显得人“娘里娘气”的耳钉,却一点不会让人觉得是个“典型的”同性恋,那张脸和林妈妈在久远的过去所小小期盼过的“小帅哥”儿子几乎一模一样,但她知道,那躯壳的内里原来与她的期盼截然相反。
林瑾瑜没有敢进去——事实上尽管隔着数米的距离站在门外,他仍是那样紧张、忐忑、无措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妈妈的脸是那样清晰,还是那么漂亮,但林瑾瑜仍能看见那些粉底也挡不住的、岁月的痕迹与妈妈眼神中的疲倦。
一秒也像一个世纪,在林妈妈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林瑾瑜嗫嚅着,轻轻吐出了两年没有再喊过一次的称呼。
他说:“……妈妈。”
与那个瘦瘦的、皱巴巴的小孩子初次见面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在那声微弱、很不自信的呼唤里,妈妈忽然记起,那时候自己想的明明是:好看当然好,可就算林瑾瑜一点也不帅,长大了还是这样瘦瘦的小猴子样子……
她也还是很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