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张信礼说:“我们……回来了。”
那句话好似陈述,又宛如某种宣言,林瑾瑜喉头发紧,在母亲面前静默着。
林妈妈空着的那只手抬了起来,好像在叫他们别过来,又好像是说给自己一点时间缓缓。她细长的睫毛一眨,眼泪终于如断了线的珠子,流过已滋生出细小皱纹的眼周皮肤,从手背、指缝间滑落。
他美丽的、温柔的、英姿飒爽的妈妈,正在为他哭泣。
林瑾瑜往前走了一步,说:“妈……对不起。”
他从未觉得语言如此贫乏,那研究起来可以撰述出浩如烟海的典籍的语言在自我表达上原来也可以如此无力。那声“对不起”并不为他选择的爱人或者他的一意孤行,但他依然想说……对不起。
林妈妈改用两只手捂住眼睛了,或者她其实想把自己整张脸都遮蔽起来,林瑾瑜看见她脸上的表情,那是想压抑,却终究压抑不住的嚎啕大哭。
张信礼没有上前,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林瑾瑜一步步靠近母亲,然后用已经成人的臂膀轻轻环住了她。
“妈……”他同样哽咽着说:“我回来了。我……”
林妈妈紧紧抓住了他背后的衣服,林瑾瑜终于听见了她一直拼命忍着的、属于一个母亲的哭泣声。
任谁听了也会落泪的。
“小瑜……”林妈妈说:“你知不知道这两年,我跟爸爸是怎么过来的。”
独子的离开无疑给这个原本和谐、美满的家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压抑、痛苦的家庭氛围让本就挣扎在矛盾情绪中的夫妻更加不睦,林妈妈第一次觉得丈夫也许在重大问题上做出了错误决定,无论林怀南的想法看起来有多有道理,一个母亲都绝不能容忍自己的孩子被抛弃。
林瑾瑜甚至都还没毕业啊,生活上的事他从小就没操心过,从来没远离父母独自生活过的他在大部分人还需要依赖家庭援助的时期骤然没了经济来源,他过得到底怎么样?会不会冷了,饿了。
林妈妈曾无数次想:小瑜,他甚至还不会自己做饭啊。
林瑾瑜不知道自己父母这两年具体是怎么过来的,就像父母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一样。仅仅因为可笑的取向观念差异,原本应该最亲密的人当了两年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
为什么?因为世道如此?
“对不起,妈。”林瑾瑜抱着妈妈,艰难地说:“我也不想,我只是……很爱他。”
一直很爱他。
已发生了太多事,他独自走过了临毕业的过渡期,遇见了许多回忆起来让人觉得恶心的、恐同或者不恐同的人,和爱人因为各种大的小的理由吵过架、分过手,也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他爸说的一部分确实是对的,从家里走出去的那刻,初次恋爱的他们也许真的尚未懂得在没有婚姻束缚的情况下携手走过一生真正意味着什么,可现在不同了。
那时林瑾瑜不会做饭也从不做家务,不知道张信礼喜欢吃什么,没有职场经验,还做了许多不同的傻事;张信礼在感情上从不主动,深柜,背着独生子的压力,在社交圈里有意无意藏起作为伴侣的林瑾瑜,他们付出了许多代价,尝过很多痛苦。
林妈妈听着他这句话,后知后觉回忆起他们是为何断联两年的,那个理由……重要吗?是什么大是大非的理由够理所当然让父母两年不知其子,子又两年不知父母?
“小瑜,你想好了?”林妈妈止住哭泣,用手指抹了抹眼下的泪迹——这个漂亮的女人在尽力维持体面,不让妆完全花掉。
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一旁的张信礼,林妈妈其实有许多问题想问,关于儿子两年的生活、学业、未来等大问题,总之不会是关于小小的性取向。
可似乎应该先弄明白一切的起点,林瑾瑜眼底仍埋藏着忐忑与难过,人的想法是很难改变的,他不确定两年前如临大敌的父母两年后是否就心回意转。
妈妈再次说:“看见他,其实我心里已经知道了,只是小瑜,你确定不会后悔吗?”
不会的,确定一个答案要多久?几个月不够,那两年够不够?八年够不够?从林瑾瑜第一次站在张信礼家门口那块破烂地里,戴着耳机没有礼貌地跟他说话开始已近八年过去,最痛的时候都过来了,该诘问的也都互相诘问了,还有什么好后悔的?
曾经林瑾瑜想:满身萧瑟,满身疲惫,不如一开始就不要遇见吧。
“妈,”此时此刻,他说:“我会后悔许多事,唯一不后悔的就是爱他。”
就算痛苦,他还是选择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