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
小傅老师抱着试卷和总分排名表,站在教室门口,低头理了理领口,轻轻呼了呼气,才放松地挺了一下背,准备跨步入内。
一踏进教室,望见里头状况,她脚步就是一顿。
平常热火朝天的学习场面再也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云罩城的低沉与压抑。
欧丫丫红着眼眶,雷甜甜颓然趴在桌上,程城诚死死盯着自己试卷,陈正非一道一道地加着自己的分数,但无论他怎么加那分数都是原来的样子。
小傅老师那只脚怎么也踏不出去了。
她知道他们在难过什么。
这次月考成绩已经出来了,一班的同学们这次发挥得很正常。
关键就在于正常。
这群孩子整整努力了一个多月,那股岩浆般火热的热情与劲头落在每一个老师眼里,都很难不动容。
她多次为这群孩子们的努力而心潮澎湃。
可生活毕竟不是戏剧,不存在主角团小宇宙一燃烧起来,能量与大招就齐齐绽放,所有困难迎刃而解。
学习是一条漫漫征途,靠得是时间天赋努力效率与方法,缺一不可。
想在短期内超过师二中,赶上省一高,就算是现在上溪这群孩子已蜕变进步了太多,亦等于天方夜谭。
这是一场只属于少年与轻狂的弥天大梦。
谁会在面对着那一张张坚定而努力的面庞时,在面对十七八岁少年改变世界的立志面前,在面对一个少年庞大又卑微的梦境时,忍心戳破呢?
只是,现实终究是现实啊。
教室窗台外,阴天夜晚的夜雨连绵,黑夜将城市中的建筑群与人群兜头罩下,留下惶惶的暗影,宽而阔的江面上传来遥遥的船鸣声,仿佛预示着一场终究无法成功的遥远征程。
她挤出一个微笑:“同学们,我们来评点今天的英语试卷。”
医院。
icu病房走廊旁的楼道里。
尚阳坐在最上头一节台阶上,将几乎要盯烂了的试卷团了团塞进包里,低头用手搓了半天脸,试着挤了挤嘴角,努力让自己露出自然而欢快的表情。
他马上要去看尚厚德了。
尽管尚厚德躺在icu病房里,什么都看不见,他也只能隔着门外窗户瞅一两眼病房,但他仍执拗地想让自己去看他时,不带上这一身颓丧与气馁。
早已过了今天的探视时间了,又已经到了晚上,icu病房走廊地板上,简陋地铺上横七竖八地和衣睡着几个家属,各个神情都是惊惶而疲惫。
纵然睡下了,他们精神也时刻紧绷着,尚阳已尽量放轻了脚步,几个家属仍第一时间探过了头。
尚阳低声向他们道着抱歉。
他们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又重新躺下了。
死神与恐惧还有离别,仿佛是同胞的三兄弟,时刻在这一方平静空间里蛰伏,等待着接踵而至。
气氛惶惶不安。
“小阳?”守在病房边的陆阿姨看见了尚阳,坐了起来,朝他招呼道,“快过来。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出事了?”
尚阳过来只是一时冲动,在楼道里时也做好了坚强的心理建设,但骤然被陆阿姨的关心一扑面,委屈与颓丧令他鼻酸得几乎落泪。
好在他忍住了,只别过脸:“我就是突然想来看看。”
陆阿姨不疑有他,揽着尚阳肩膀安慰地拍了拍:“医生说了尚先生的情况恢复得还算不错。病灶的事,不是说在考虑二次手术吗?事情总有希望的,你也别太……”
尚阳挤出一个笑:“嗯。”
二次手术?
手术成功率不足四成的碰运气?
尽管不是第一次了,尚阳站在病房门前,隔着那又窄又短的一方窗户看着尚厚德时,仍旧无法将他与自己熟悉的人联系在一起。
人在病气和颓唐下,似乎能轻易地换一副面目。
生命本身是太脆弱的东西。
站了半晌,眼见着天已太晚了,尚阳才被陆阿姨劝走了:“你明天还要上学呢。高考重要。我上次听你们说,不是还想考出个好成绩让尚先生高兴高兴吗?”
尚阳轻轻嗯了一声,却满满都是对前路无向的迷茫。
好成绩?
就是他无论怎么都提不高的英语?总粗心大意考不到满分的数学?总分怎么迈不过的坎?
他要向尚厚德证明,他一个人能够照顾好自己,他不愧于当他的儿子,他的一切努力不是徒劳。
现在的成绩还不够。
很不够。
见尚阳没说话,陆姨奇怪道:“阳阳?”
别过脸,尚阳不想再让多一个人担心,挤出一个笑:“是啊。我们正在努力,一定会让爸爸看到我们的成绩的。”
……
匆忙告别陆阿姨,尚阳几乎是逃也似离开了病房所在的楼层。直到出了大门,他才找了个墙角,缓缓蹲下了,捂着脸一个人静静发酵情绪。
他好累。
一切都太难了。
忽然他面前出现一双脚,是尚厚德送给黎青的那双球鞋。
他顺着抬头往上看,就见黎青站在他面前,低头望着他。他面庞雪白,乌黑额发上已有了些许露气,显然是等了他很久。
尚阳忽然很想逃避地放松一下,仰着头问:“有烟吗?”
黎青看他:“烟?”
尚阳看他:“我想试试。”
“别试了,那玩意容易上瘾。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戒掉的。”黎青轻轻吻了一下他额角,“想试试的时候找我。我来当你的烟。”
尚阳凝视他半晌,忽然捧着他的脸吻了上去。
这是一个略带血腥味的吻,比起暧昧更像是发泄。
歇斯底里。
分开后,两个人都是气喘吁吁的。
看着尚阳阴沉冷漠的样子,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黎青对他道:“尚哥,想不想出去兜个风?”
被路灯白光照亮的道路尽头,夜色沉沉静谧而庞大,如某种仿佛能吞噬生命的凶兽在张着巨口等待猎物。发动机沉闷嗡鸣声中,摩托车雪白车灯却飞驰而过,如刺刀般破入其中,带起车上两人耳边的呼啸风声。
戴着头盔,抱着黎青的腰,感受着车身的轰鸣震颤,耳边除了呼呼风声几乎听不到其他杂音,尚阳大脑放空获得了安宁。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喜欢飙车了。
“啊啊啊啊啊——”不顾刚劲地往自己扑来的夜风,尚阳对着道路放声大叫,仿佛要释放出所有压力般,用尽胸腔最后一丝空气。
“我*操*你他*妈的生活!”
声音在静寂缥缈的夜空炸响,飘散最后化作星星点点,被夜风卷到两人呼啸向前的背影后去。
迎风飞驰。
跑赢这操*蛋的人生。
黎青带尚阳来到了江堤上。江城之所以闻名,便是他毗邻长江一处著名的支流。为了防汛护滩,沿着浩荡江面都修建了长长的堤岸。
将摩托车停下,黎青摘了头盔,收拾着东西。
尚阳望向江面,从高高的堤岸上,凝视着那浩荡宽阔的江面。江面波澜皱起,月光如碎玉般溅起碰撞,仿佛金色小鱼用尾巴拍打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