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她以前也接触过类似的病人,甚至有商业间谍,因为涉及了许多机密文件,所以他们通常都选择用讲故事的方法,隐藏起一部分关键的内容,但是能让心理医生抓到关键所在,从而开导他们。
各种各样的故事都有,隐喻的童话故事、神仙故事、古代故事……
太多了。
纪沅讲的这个故事并不长,而且看得出来他没有讲故事的天分。
他平铺直叙:“我是在一场战争中受伤的。我陷入了埋伏,我的战友们死伤惨重,我的家人们也死在了这场埋伏中,最后只有一支小队存活下来。他们为了保护我,相继死在了敌人的刀剑下。其中,有我最忠心耿耿的部下,死前,他告诉我,他与我的妹妹两情相悦,但他却说,希望我回去告诉我的妹妹,这辈子别等他了。”
连教授的心微微颤动着。
纪沅说的很平静,就像是说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回家的路很远,我带不走他们的躯体,而我知道,我自己也快死了。就算我不死,我也没有脸面去面对我的妹妹。但是,我还是回到了我的故乡,在那里,我才知道,我的国家抛弃了我。”
“我同父异母的兄长夺去了我妹妹的清白之身,我的哥哥被迫害关进了天牢,择日问斩。我那时候,脑子里只剩下报仇,我一清醒就杀了我的同父异母的兄长,将他的尸体拖行至宫中,我逼我的父亲退位,要他还我养父养母家一个公道。”
“这个行为,在古代,叫做谋朝篡位,我成了反贼,一如预言中说的那样。”
连教授大致听明白了,纪沅用了许多的隐喻,但她知道,这多半是一场豪门之间的恩怨。
其中还涉及到了几条人命。
她心中一跳,却很快安静下来,毕竟,她接触过的豪门不少,见到的大场面也不少。
人命,在这个和平年代,有时候也是不值钱的。
连教授声音温柔:“你的思路非常的连贯,你条理清晰,记得每一件事情。那么,你失去的记忆是什么?”
纪沅的眼中这才有些茫然:“我不记得我是怎么走回故乡的。”
是的……
邱林一死,几乎将纪沅心中最后一根稻草压断。
他从邱林的尸体上扒下香囊,在大雨中跌跌撞撞的往前走,他已经没有几分理智了,纪沅想放声大哭,可这只会浪费他更多的体力,他的理智甚至不能让他在师傅师娘、好友死后为他们痛哭哪怕一声!
他手里的香囊被邱林的血水染红了,血腥味中,夹杂着淡淡的女儿香,那是阿鸢最爱中的帐中香,他害死了她的父母,如今还害死了她的心上人。
纪沅万念俱灰,砸在地上,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大雨中,他绝望地想道:为什么自己还活着,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
他闭上眼,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但没有。
此后,他的神智全无,记忆也随着消失了。
再醒来时,已经回到了长安。
纪沅不相信自己凭借本能可以走回长安。
可当时的情况已经由不得他多想,他回到长安就听到了阿鸢的下场,少女悲惨的遭遇,烧毁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手中的香囊,变成了尖锐的刺,纪沅在他三哥的大婚典礼上,一身孝服,骑着马,拦在了长安大街。
他是为师傅师娘穿的孝服。
也是为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穿的孝服!
连教授沉思片刻,道:“或许,是有人带你回去的。”
纪沅摇头:“除了我师兄,已经没有人记得我了。”
绝壁谷遇害的时候,付落因为被召回长安,而逃过一劫。
如果真的有人能把他从绝壁谷的鬼门关带回来,这世上恐怕也只有师兄一人了。
连教授道:“我可以提几个问题吗?如果你不愿意回答的话,可以拒绝我。”
纪沅点头。
连教授道:“听完你说的故事,我有一些疑惑。受到敌军埋伏的时候,你们全军覆没,但你却九死一生,回到了故乡,并且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来的,对吗?”
纪沅默认了。
连教授道:“你从故乡醒来时,是否身上已经包扎好了伤口?”
纪沅略略回忆,却发现这一片记忆如同被灰雾笼罩一般,什么都看不清。但他记得自己后来去刺杀三哥时,尚有余力,那便说明身上的伤口已经好了。
纪沅皱起了眉头。
连教授不敢一次问的太深入,于是提出了最后一个疑惑:“在你杀了你的兄长之后,你带着他一路到了皇宫,你称之为谋反。我的历史书看的不多,但也知道一些,皇宫戒备森严,你重伤未愈,单枪匹马的进去,逼你的父亲让位,到这一步,难道没有人阻止你吗?”
纪沅道:“有禁卫军两千人。”
他杀了无数的禁卫军,杀到自己双眼通红,杀到理智全无。
连教授稍稍有些疑惑,道:“两千禁卫军,我可以这么认为,他们在皇宫中一定是精兵,对吗。那我能否提问,你真的认为,是自己一个人做的吗?”
纪沅顿了一下,迟疑地开口:“师兄救了我。”
连教授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但纪沅的语气却不是很确定:“师兄……救了我。他……借了兵马……救了我。”
模糊的记忆里,纪沅看到了皇宫中的兵马,那是来救他的。
除了师兄,长安城内还有谁,在这时候愿意跟一个乱臣贼子挂上钩?
连教授见他思绪已经有些混乱,知道自己不能问了,她连忙道:“不要紧,是谁救了你都不要紧,至少我们知道,你在这时候的记忆也是模糊的,对吗。”
纪沅闭上眼,叹了口气,然后睁开。
从绝壁谷回去,他重伤难愈,高烧不退,做的那些造反的事,仅凭着一腔恨意,哪里还有什么理智和逻辑可言。
他杀红了眼,恨毒了皇帝。
连教授一看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笑道:“时间已经到了,但是我非常喜欢你,抱歉,我这么说可能有些直接了。你是我遇到过最特别的男孩,如果可以的话,我请求你可以多和我聊聊。”
纪沅笑了笑:“我很乐意,连教授。”
他的手机开始疯狂震动。
连教授无奈道:“恐怕,你的女朋友不是很乐意,我猜的对吗?”
纪沅微微一愣,没说话,也没承认——也没否认。
疯狂给他发消息的是应舒涣,明天就是他的生日,他想要纪沅来看他的彩排,半天打不通他的电话。
纪沅只好把自己的地址发给他,应舒涣表示自己十五分钟就能开过来,纪沅在内心默默吐槽:十分钟过来,你以为你是开火箭过来的吗?
连教授遗憾道:“那么下次我们有机会可以继续聊,聊聊你的故事。”
纪沅今天说的也足够多了,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些事——刚穿越过来的时候,他甚至恐惧这些回忆。
所以时代发展还是有好处的,竟然还有专门听人倒苦水的职业?并且签署了保密协议之后,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越是有名的心理医生,他的嘴巴就越严,纪沅根本不用担心这些事情被人知道。
畅所欲言的感觉,比他想象的更好。
甚至好的都让他产生了一种,自己能够坦然面对过去的错觉了。
只是,一下子回忆起太多,让纪沅的情绪波动较大,他有点累了,具体的表现就是身体疲惫,想念家中的床和牛奶。
还有床头柜上的玻璃杯。
冬天,大马路上气氛肃杀,行人裹着羽绒服低着头匆匆地走着,寻找下一个有地暖的商场。
纪沅穿得挺多,他一到冬天就立志把自己裹成一个球,微博上还有给他跟应舒涣做对比的,因为是好友的缘故,对比起来就特别惨烈,惨烈到出圈了,路人都觉得这两人能做朋友真是离奇。
左边图片是纪沅里三层外三层,棉裤加绒马丁靴,就只有巴掌那么大的脸直接埋在了围巾里,冬天只看得到一双眼睛——他有时候还会戴帽子。标志是手里永远捧着的“建京市公安局见义勇为一等奖”赠送的保温杯,里面泡的茶每天都不同。
右边图片是应舒涣冬日两件套,低领毛衣加风衣——有时候风衣会变成针织衫,破洞牛仔裤和板鞋,总之怎么少怎么穿,手里永远拿着他的游戏机。
这组图片还上过热搜。
纪沅揉着脸颊,刚裹上围巾,就看到一辆高调无比的幻影停在马路边上。
生怕别人不知道这儿来了个公子哥。
应舒涣没在车上,他一只手拿着红薯,一只手拼命地跟纪沅招手。
在肃杀的冬天,应舒涣的活泼显得十分可贵,甚至让纪沅产生了春天就快到了的错觉。
应舒涣踩着人行道过了马路,把红薯塞到他怀中,“我十块钱买的。”
纪沅:……
“五块钱就有两个,你被宰了。”
应舒涣哪里知道红薯是五块钱能买两个的!他还是刚知道这玩意儿竟然是在铁皮桶子里烤的!
——他平时只见过红薯剥好切块的样子。
可能是老板看他开豪车,故意给他挑了个巨大的,卖了他十块钱。
纪沅肚子有些饿,直接咬了一口,咬的急了,嘴角落了一点黑灰。
热腾腾的红薯到了胃里,纪沅的心情也变好了,准确来说,是看到应舒涣的时候就变好了。
他认为应舒涣身上有一种可贵的品质,那就是:白痴。
因为情商不够他想的太多,家里又将他娇娇气气的养大,导致他的世界是非黑即白的,是永远天真活泼的,宛如活在童话世界中的公主。
这样的人,有一个好处,和他在一起,会降智。
智商一旦降低了,考虑的东西就不多,想的不多,人也就快乐了。
纪沅虽然知道这是极其危险的事情,但是和应舒涣在一起的时候,他真的不用去思考任何需要他思考的东西。
因为应舒涣的大脑十分简单,他的问题也很简单,只会跟纪沅讨论一下无关紧要的可爱事情。
应舒涣会觉得天上的云像棉花糖,花朵弯腰的时候在说谢谢,汽车们在停下时会讨论自己的主人,阳光正在下台阶,雪是雨珠的姐姐。
纪沅用手接住了一片雪花,应舒涣开口道:“每年我的生日都会下雪,去年也下了。”
他转过头,看到纪沅吃红薯时,不小心在嘴角沾了一点灰。
应舒涣想伸手帮他抹掉,但是又怕自己做的太过,经过前一次的教训,应舒涣不敢明目张胆的追纪沅了,他现在准备偷偷地追纪沅。
于是,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纪沅疑惑地看着他,应舒涣道:“你这里沾了一点东西。”
纪沅下意识摸了一下,结果把灰给抹开了,像长了小胡子一样,应舒涣毫不客气地笑了起来。
“你好像一个小老头!”应舒涣很没有情商的说。
纪沅有点生气,他也不知道这幼稚的生气是从哪儿来的,可能跟应舒涣在一起,人就会变得弱智。
他很爱美,也很讲究,前世就是行军打仗时,在有条件的情况下,纪沅都会坚持每天洗脸和洗澡。
纪沅抹了一点红薯皮上的灰,在应舒涣脸上狠狠地擦了一下,嘲笑道:“你现在也是一个小老头了。”
应舒涣说:“那最好了,说明你变成小老头的时候,我也在你身边。”他越说越离谱:“到时候你要比我先死。”
纪沅哭笑不得:“凭什么我比你先死?”
应舒涣抛着手中的硬币,开口道:“因为活下来的人会很伤心,我不想你伤心。”
纪沅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心里微微发酸。
这股酸意慢慢的扩散开来,让他的太阳穴也微微疼痛。
似乎,记忆中也有一个人,对他说过同样话。
很不幸,他真的比他先死了。
应舒涣转移话题,道:“明天一定要来我的演唱会,我给你留了最好的座位。”
纪沅还沉浸在莫名的伤感中,他走走停停,想起心中的酸意,冷不丁开口问:“应舒涣,你现在有在追我吗?”
应舒涣脚步一顿,回头看着他,眼神有点难以置信。
纪沅头一次在冬天的时候感到了孤独,他在应舒涣的注视下,慢慢说道:“如果没有,你现在就可以开始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