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一九章番外四 领养（四）
“没娘养的小兔崽子！”
眼前闪过飞影般的巴掌，耳边是父亲沾着劣质酒精气味的叫嚷，李俊下意识脖子一缩，臆想中的重击却迟迟没有落下。
书房中只余三人急促的低喘。
他畏畏缩缩地张开眼，便见路燃正死死拦住顾丞君举起的手，顾丞君脸色铁青，眼底一片猩红。
路燃也满头虚汗，连声劝道：“老顾，忍住！不能打！”
他明白，过于高压的童年会给孩子们造成此生难以磨灭的阴影，顾先生脾气温和，素来竭力克制骨子里那股少时留下的戾气，他们共同生活多年，他家老顾还是头回怒发冲冠、失智了。
这一巴掌要是打下去，两口子一年多的努力就全白费了，老顾严于律己的准则也会崩塌，路燃哪顾得上俊俊把他的陈年旧伤挖出来撒盐，只道千万不能放任这种两败俱伤的局面发生。
“老顾，冷静，”路燃柔声道，“咱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好好教育孩子吗，别吓到孩子啊，老顾，冷静！”
那头，李俊皱巴着脸，哇地一声哭了。
“你们不就是看不起我吗，我脏我穷我学习不好我什么都不会，还没有茉茉懂事！呜呜呜，说什么我要什么都给我，太虚伪了……”
“妈妈也不要我了，茉茉交了新朋友也不理我了，你们都看不起我，呜呜呜，我要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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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哭得稀里哗啦的，路燃看着心疼，忙把孩子拉到身前，替他擦眼泪：“小傻子，我们限制你花钱是怕你被坏人骗了，不哭了啊。”
顾丞君也缓过来了，他胸膛剧烈起伏，堪堪稳住气息，沉声道：“俊俊，刚才话谁跟你说的？”
小孩子做贼心虚，濒临崩溃爆发而出的嚣张气焰被顾先生严厉的目光全然压制，他吓得大气不敢喘，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我同学说的，网上也能搜到，什么年轻小三上位勾搭大款不干不净的，什么大老板沾花惹草和前夫抢小男孩的，都他们说的。”
他还想着把责任往家长头上推，小小声说：“到底多少是真的啊……”
“路燃的确是我前任的前男友，我们曾经和同一个人纠缠不清。作为家长，我的确要向你坦言，我不希望你以后会有与我们类似的感情经历，这非常痛苦。”
顾丞君走近了些，方才一瞬间迸发出的可怖威压烟消云散。
“但无论过去如何，我们的确在一起了，从小路二十一到三十一，我和他十年来正大光明，我从不理会别人说什么。”
他看着眼前目光颤动的孩子，低声道：“你和我们生活了一年多，我们如何待你、我们又是什么样的人，我相信你心里是有数的。”
“我平时忙，不常带你和茉茉玩；路哥只要在家，都是每天接你们放学，帮你们检查作业联系老师，如果他真有那么不堪，不堪到需要被一个小孩子用偷拍的方式唾弃，我们又怎么会把你们接过来？”
俊俊眼眶一红，吸吸鼻子。
“我、我……”
“你天天看着我和小路在一起，你觉得我是老色鬼吗？小路是不择手段的坏东西吗？”
李俊不吱声了，随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对不起，路哥，对不起……”
路燃想了想，还是轻声问：“俊俊，除了路哥，你还有偷拍过别人吗？”
俊俊飞速摇头。
“……你自己呢？”
前阵子，新闻才报道了好几个侵害儿童的跨境网站，孩子们涉世未深，纯真好骗，路燃最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俊俊被有心人利诱、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俊俊嘴唇颤抖，继续摇头：“路哥，你比我好看多了，我就拍了你的，你看，他们都爱看嘛。”
顾丞君：“……”
路燃：“……”
“你这孩子……”顾丞君伸出手，在得到孩子的允许后，揉了揉他的头发，“乖，告诉顾叔，钱都花哪去了？外面全是骗子，我怕你给骗了。”
俊俊垂着素白的小脸，眼中闪着泪光：“我、我请同学出去玩儿了，唱唱K跳跳舞，打球，看球电影吃东西，没干别的……”
李俊自从不去首美附中打工了，周日在外面上口语课，几乎都是玩到晚上才回家。
路燃和他口中的同学家长核实过，他的确是和一群同学打球看电影去了。俊俊过去的娱乐活动太单一了，路燃认为，他能多交朋友也不失为成长道路上的进步。
路哥哥发了零花钱，也就没多管了，俊俊偶尔去趟花销高的地方玩，也够了。
他只是没想到，李俊不是“偶尔”花销高，而是周周背着他、靠他的照片烧钱玩儿。
顾丞君粗略一看孩子手机上的消费记录，心道小孩子的消费场所还挺高档。
万幸，至少不是什么不干净的地方。
这个数额对全国百分之九十九的中学生而言都是巨款了。
那些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孩子最懂探店，一来二去的，等讲究礼尚往来了，俊俊为了维持在朋友间的面子，一直瞒着他们。
“这种正常交际的花销，我们又不是不给你。你又从来不和我们说。”顾丞君叹气。
李俊颤声道：“叔，你和路哥不都让我学习吗，我，我怕你们骂我……”
“早点提也比做这种事好，你已经满十四周岁了，要是换做别人被你偷拍，你要担刑事责任的，知不知道？”
顾丞君在孩子光洁的小脑门上一弹，李俊皮肤白嫩，登时起了红印子。
“对不起……”
见闯了祸的孩子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顾丞君欣慰地说：“乖孩子。”
“嗡嗡嗡……”
忽然，李俊的手机响了。
少年看清来电人姓名，脸色一白，忙从顾丞君手中夺过手机，却错按了接听键。
“喂？李俊？”
对面传来一个张扬的少年音，蔫坏蔫坏的。
李俊浑身一抖，小声说：“俞竞，我现在不方便接电话，等会打给你。”
“别啊，你这边不是很安静吗，”俞竞笑道，“小俊，明天去哪儿玩啊？你不是说……有礼物要送给我吗？”
故作暧昧胜券在握的口吻。
他们家一向冷言少语爱取闹的俊俊，登时变成了低眉顺目的小绵羊。
家长们相视一看，心下了然：完了，自家小孩八成是给欺负了！
这种到处沾花惹草的坏小子，他们在学生时代都见过。
俊俊压着哭腔：“我我我准备好了，我现在真不方便，你放心，我明天还请你吃那家你爱吃的，我挂了啊……”
顾丞君眼疾手快，从俊俊手中抽走手机，俊俊整个人都不好了，向顾丞君做出求饶的手势。
顾先生心中一凛，拍拍他的肩膀，嘴唇无声地翕合：“别怕，有顾叔和路哥在。”
俞竞听他畏畏缩缩的，口吻轻蔑：“李俊，你怎么哭哭啼啼的啊？前阵子我不让你跟着我，你还偏要当我跟班，这才多久啊，你又不待见我了？”
“没有没有没有，”李俊脸色苍白，头摇得像拨浪鼓，“小竞，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别多想，明天下课了我去找你，我、我没找别的朋友……”
“啧，你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到底是交朋友呢还是追我呢？”
电话那头的少年不耐烦地说：“李俊，你都把我搞迷惑了，你到底是跟他们说的一样真喜欢男的看上我了，还是不想那些照片让大家看到啊？”
少年的话犹如一道暴雷炸开，屋中三人全傻了。
李俊语无伦次地呜咽。
“我就是想和你交朋友，小竞你别说了，不要说了，求求你……”
“唉，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痛快啊？”俞竞嘟囔，“你丫一个男的，我才没兴趣和别人传你的大腿，你不想他们知道你的把柄笑话你，就多和我熟络熟络，我就帮你兜住这个秘密，你家里给的钱又不少，你大方请我就完事了，咱俩增进增进感情，至于哭成这样吗？！”
对方夸张地取笑：“你不会真喜欢我吧？哎哟我操，我纯把你当哥们儿，李俊，你可千万别恶心我啊！”
李俊完全崩溃了，捂着头说不出话。俞竞听他哼哼唧唧地哭，只觉无趣，敷衍道：“你早点睡吧你，记得明天中午请我……”
“俞竞是吧？”
电话里传来一个成年男人的声音，如同暴怒老虎的低吼，嚣张惯了的初中生登时傻眼了。
“我是李俊的家长顾丞君，刚才的对话我已经录音了，这个点你父母还没睡吧？你去通知他们一下，咱们下半夜警察局见。”
顾丞君挂了电话，李俊的腿完全软了，被路燃抱在怀里，小动物似的发抖。
“别怕啊，”路燃竭力保持冷静，“俊俊，怎么回事？不怕啊，告诉我们，没事的。”
“呜呜呜……”李俊捂着嘴，发出模糊的颤音，“对不起对不起，呜呜……”
小孩哭得快接不上气了。
顾先生给俊俊备了杯热牛奶，和小朋友哄着他。
“俊俊不怕啊，勇敢一点，我们不取笑你。”
孩子打着哭嗝，呜呜啊啊一五一十地招了。
“我没钱打游戏了，就看直播，进了qq群，又被群友拉进了别的群，有、有人小窗我问我多大了男孩女孩缺不缺钱，说只要按他的要求拍一点腿照，就给我钱……呜呜呜，以前在老家，隔壁爷爷也会抱着我亲，给我糖，让我不要告诉别人，我想要钱，我就拍了照片给那个人，他还要露更多的，还要约我出去，不然就曝光我的qq号找人骚扰我，我怕，我说我不拍了，他让我介绍其他小朋友，我不认识人，就拿路哥的照片跟他换……”
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了这么大的事，家长们听得心都碎了。
他们严防死守给孩子做足了工作，傻孩子还是掉进了他们最不愿设想的陷阱。
路燃将瘦弱的小男孩抱紧，柔声说：“别怕啊，接着说，路哥和顾叔帮你。”
“……然后、然后我就拿到了钱，小竞是年纪里最好看最优秀的同学，大家都想和他做朋友，好多同学都知道我是被领养的，背地里说我，他们就不说茉茉，我受不了，我想和小竞做朋友，这样别人就不会看不起我了，可是小竞也看不上我。”
俊俊吸吸鼻子，颤声道：“小竞突然有天主动找我，给我看我之前卖的照片，我腿根有一小块小时候开水烫的疤，他说他游泳课在更衣间看到我的疤了，知道照片上的人是我，他说，如果我不想传出去，就让我和他做朋友，让我请客陪他玩儿，我请了一两次就没钱了，也不敢问你们要，我怕你们知道了不要我了，只好继续偷拍路哥换钱……”
“我真的只拍过那一次照片，就就就三张！我不知道会变成这个样子，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被退养……”
顾先生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别怕，你还小，容易被坏人利用，不是你的错。没有人会因为这件事看不起你。”
李俊哭得好大声：“他们就是看不起我，没有这件事也一样！小竞也根本不想和我做朋友……”
“这种烂人咱看不上！”路燃给气得半死，冲出去拿俊俊的外套，“走，报案去，这帮人渣一个也不要放过！”
李俊张大眼：“小竞会被他爸爸打吗……”
顾丞君爱怜地揉揉孩子的头：“但愿只是挨打吧。”
尽管两口子都恨不得把欺负他家俊俊的臭小子活剥了，口头上还是不想吓住孩子。
不想天不如人愿，俞竞比俊俊还小，人精，早熟，按户口登记算居然还差几天才满十四周岁，从警局出来，顾丞君和路燃黑着脸，根本不想听对方孩子家长求情。
俞家也是平京有名的世家，和顾家颇有交情。犯事的俞竞小朋友很不巧，正是当家人的小儿子。俞先生也没想到，他和顾丞君进水不犯河水这么多年，全被自家混小子搅黄了。
“顾董，我家小竞还小，他混蛋他欠打，您千万别为难他……”
顾先生半分情面都不给：“看好你家孩子，要是再被我发现，我打断他的腿。”
俞竞有没有被他爸打断腿，顾先生一家不得而知，李俊只知道，他左前方的座位空了半年。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场网络犯罪打击在没有硝烟的战火中展开……
失职的家长们安顿好孩子，跑到地下室，两个没烟瘾的人硬是对着顾先生那尊有破损的漆器摆件抽了一大晚上的烟。
家里这么大，两个大男人却只敢躲进地下里发泄情绪。
路燃大脑放空，双目无神地盯着墙壁，忽然道：“老顾，是我没注意到他不对劲。”
顾丞君夹烟的手指微僵。
“燃燃……”
“他还那么小，那么可怕的事瞒了我们这么久，这么长时间，他都是怎么过的呀……”路燃说着说着就哭了，“我，我以为我和孩子们相处得挺好的，我以为我做得很到位了，我错了……”
他好不容易获得了成为家长的机会，却没有护好孩子。他在顾先生的呵护下没心没肺了好多年，终于又一次感受到了眼睁睁看着平地被踏出一个窟窿的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