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回来了
冬旻朝一百六十九年,寒露,申时,易心山庄:
十八岁的易云秋正在灶房里煎着药,忽然听到外面天井传来了细碎的说话声——
“这一大股的药味,是不是那云秋哥儿又在煎药了呢?”
“是啊,这孩子也是命苦,不仅是个哥儿命,还患有心疾,得靠这药吊着……”
“唉,谁的命不苦呢?照我说啊,之前那昔燃哥儿的命更苦呢……听说当年不知怎么的,本来是和庄主他们一起出去玩的,结果却掉落了悬崖,连尸体都没找到……这个云秋啊也是运气好,遇到了我们庄主,把他救了回来,他和昔燃都是哥儿,不过啊,我觉得他可比不上昔燃哥儿,我记得,昔燃哥儿左耳垂上的那颗红痣,颜色可鲜艳了,好生养,而且昔燃那孩子啊乖巧,招人喜爱,不像这个云秋,整天都低着头……”
那说话的声音渐渐远去了,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心里劝慰着自己不要去在意这些闲言碎语,十年都这样过来了,何必如此敏感呢?想到这,他苦涩地笑了笑,然后动作娴熟地把两罐不同的药,分别倒进了一黑一白的两只碗里,他把火扑灭后便端起托盘走出了灶房,沿着回廊往自己的厢房走回去。
“吱呀”一声,他小心地用脚踢开了房门,刚想走进去,却发现厢房窗前立着一个高大的背影,顿时停下了脚步,疑惑地看着那个背影。
那人听到了开门声,慢慢地转过身来了——长发随意地用黑色发带绑着,一身藏青色的劲装英姿飒爽,手中提着一把长剑,剑鞘上的青龙纹饰栩栩如生,一抹白底藏青龙纹护额下,眉如利剑,目若星辰。
只是,此刻,那人看着他的目光却如寒潭般冷冷的,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重生的他前世是见过此人的,所以他知道此人正是他师伯的独子易青恒。不过,易青恒十年前就离开了山庄,十年来对山庄之事不闻不问,不知为何,如今却忽然回来了,而且,还出现在了他的厢房里。
“请问,你是……”虽然他知道这是易青恒,但是毕竟十年没见了,而且易青恒离开时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如今却已经是个容貌出众的高大男子了,所以他还是得演一下,装作不认识似的问了一句。
“这厢房,可是你在住?”易青恒不答反问,声音低沉有力,只是,那声线中带着一股让人战栗的寒意。
他怯怯地看了眼易青恒,点了点头,然后赶紧低下了头,小心翼翼地把药端进了房里,他把白色的那碗药放在了桌子上,之后又端着托盘,低着头往门外走。
易青恒在他的双脚已经踏出了房门时又问道:“你可是当年那个……云秋?”
他停下了脚步,有点惊讶易青恒居然能认出他,他不知道,其实易青恒在他进来前,无意中看到了他床边挂着的一个荷包,上面就绣着“云秋”二字。他转过身来,抬眸看了眼易青恒,点了点头,答道:“是的,我正是云秋。你……可是青恒哥哥?”
“没错,我正是易青恒,你还记得我?”易青恒有点惊讶,他居然还认得出自己。
易云秋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似的答道:“自然记得,云秋刚刚看到您时就觉得您身上有几分师伯和师伯母的影子,所以便猜测您应该就是青恒哥哥了。”
易青恒点了点头,心想怪不得他看到一个陌生人出现在自己的厢房里居然没有把人赶出去,反而还打算就这样离开了,他这是在害怕自己?但是自己有那么可怕吗?
易青恒看着他,继续问道:“你的心脏……可还好?”问这话之时,易青恒声线里的那股寒意收敛起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易察觉的一丝柔情。
他一愣,没想到易青恒居然会关心他的心脏,但是他很快就想到了什么,内心有点苦涩地答道:“青恒哥哥请放心,云秋每日都会按时喝药,心脏并无大碍。”只是身子还是很羸弱罢了。
易青恒再次点了点头,然后把视线移到了他的心脏处,像是魔怔了般盯着那里看,仿佛再多看几眼,就会有奇迹发生似的。
易云秋低着头等了片刻,见他还不说话,便继续说:“青恒哥哥,我先去送药了。”说着便转身准备离开了。
“我要娶你。”易青恒冷不防地说到。
“哐啷”一声,他被易青恒的这句话给吓到了,脚下一不小心打了个趔趄,托盘上的那碗药就滑到了房外的回廊上,黑色的碎瓷片尖锐地躺在地面上,苦涩的药汁把地面染得有点斑驳。
“我……我去重新熬药。”说完,他便有点慌不择路地离开了。
易青恒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皱了皱眉,然后又看了看回廊上的那一片狼藉,动作讯速地找来扫帚把地面打扫干净了。
他回到厢房里,端起那碗药闻了闻之后又放回了桌子上,他再次打量了一番这间厢房,在心里轻轻地唤了声“昔燃弟弟”,然后就关上房门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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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云秋在重新煎药期间又回了一趟自己的厢房,发现易青恒已经走了,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想,自己刚刚是听错了吧?就算易青恒说的是真的,自己又为何要逃呢?难道是因为两世都只顾着血海深仇,一直以来都忽略了这感情上的问题,所以忽然听到有个人说要娶自己的时候就吓傻了?想到这,他自嘲地笑了笑,把桌上的那碗药端了起来,皱了皱眉,然后逼着自己全部喝了下去。
当他把碗拿回了灶房的时候,瓦罐里的药也煎好了,他把药倒进了另一只碗里,然后端起托盘送到了他师伯易鑫年的卧房外,他刚抬手准备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了易青恒的声音。他赶紧把手缩了回来,端着托盘打算离开,但是他又忍不住想要听听易青恒会说些什么,于是便端着托盘站在门外偷听着——
“父亲,母亲,青恒知道,当年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是我不对……这些年,辛苦你们了,青恒对不起你们,不论你们要怎么罚我,我都会心甘情愿地受罚。”
“好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都是一家人,这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平安地回来了就好。”易鑫年有点吃力地说到。
易母田敏叹了口气说:“希望你这次回来后,能静下心来,好好地帮你父亲打理山庄的事务。因为你父亲这病,你舅舅五年前成亲的时候我都没能出席,不过,你舅舅当时有给我来信,说你拜师了,但是他也没说究竟是拜谁为师,我后来有写信问他,还问你究竟在哪,他后来也来过山庄探望你父亲,但是他都没告诉我们,只是让我们不必太担心你,说是等你回来了就知道了。后来啊,我又一直忙着照顾你父亲,就没时间顾及那么多了……所以,你那位师父究竟是谁呢?”
“父亲,母亲,我十五岁那年随舅舅到了南方,机缘巧合下,李修霆前辈就收我为徒了,那时候之所以没让舅舅告诉你们,一是因为我那时候确实还不想让你们知道我在哪,二是因为师父对我要求很严格,他曾经说过,如果五年内我学无所成,就会把我逐出师门,所以那时候还不宜声张我是他的徒弟。”
听到“李修霆”三个字的时候,易云秋的手一抖,差点又把药给洒了,幸好这回他反应迅速,及时稳住了托盘。他暗暗松了口气,继续偷听着——
“哦?这李修霆,可是弈龙帮帮主,也就是如今的武林盟主?”易鑫年问到。
“正是这位李前辈,我拜师后,舅舅就离开了,我跟着师父习武五年,师父也教了我不少为人处世之道,我如今能放下心结回来,也是多得师父提点。”
“嗯,李修霆似乎比我还年长几岁,他能当上武林盟主,除了声望之外,在武学上的造诣肯定也不在我之下,他愿意收你为徒,实属难得。唉,只可惜,我如今顽疾缠身,也无法继续把我们易家的武学传授给你了。”易鑫年有点遗憾地说到。
“父亲,您不必难过,我既然回来了,就暂时不打算再出去了,我会留在山庄里,继续潜心学习武艺和医术。只是,我记得当年离开时,父亲的身体并无恙,父亲这病究竟是因何而起呢?还有,为何不见纪枫和卫岚两位师兄?”
田敏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卫岚去追查烈云刀的下落了,烈云刀是你云师叔家祖传的兵器,这刀在你云师叔被杀那夜就不见了,你父亲希望能找到这刀的下落,然后找出杀害你云师叔的真凶。纪枫则去追查易家族符的下落了,你不知道,当年你走后不久,就有人来偷走了易家的族符——血易符。你父亲当时去追那人,和那人打了起来,但是没能抓到那人,那人轻功很好,跑得快,你父亲想继续追,但是却忽然晕倒了,醒来后,这病就开始了……我就在你父亲的指点下,开始慢慢地研究药方,十年来,这方子都不知道换了多少回了,好不容易才保住了你父亲的命,但是啊,他这病根却始终去不了,他还是时不时地就吐血,也无法运功动用内力……”
田敏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抽泣起来了,哽咽着继续说:“你父亲这一病,就没办法出诊了,慢慢地,江湖上的人也都快忘了曾经的‘易心神医’了,山庄里的境况啊,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这些年,可以说都是靠着你父亲以前的积蓄还有我的嫁妆在撑着……唉,都说‘父子不记隔夜仇’,你说你这孩子啊,怎么就那么狠心呢?十年都不愿意回来看一眼,只是让你舅舅写了几封信回来,我们想给你写信吧,又不知道你到底在哪里,也不知道你会在哪个地方停留多久……
我知道,当年,你父亲为了救云秋,牺牲了昔燃,你心里不满,你还怨着你父亲……但其实,云秋也是个好孩子啊,这些年来,也多亏了他,虽然他干不了什么重活,但是他帮忙煎个药什么的,也帮我减轻了不少负担。当年,我们带着你和昔燃一起去探望你师叔,原本是想带你们出去散散心的,我们也没料到昔燃会被砸伤,之后还一直昏迷不醒。我们更没料到,去到云家的时候,会看到那样的惨剧……
唉,其实,当时确实是云秋活下去的希望要比昔燃大,那时候,昔燃都已经奄奄一息了,但是云秋的求生意志还很强……你父亲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其实也是很痛苦的,你以为他就不难受吗?”说完,田敏抬手擦了擦眼泪,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是在抑制住自己的眼泪。
“好了好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呢?”易鑫年插话道,然后又对易青恒说,“云秋确实是个好孩子,你要是真的决定要娶他,那就要好好地待他,不能辜负了他,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