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迟秋在这一刻忽然有些想要给明昼知写信。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回爷爷家那次, 明明没有离开多久,却和明昼知写了无数封信。
回忆到这里,江迟秋忽然忍不住笑了一下, 不过那笑容也只存在了短短一瞬而已。
江迟秋清楚地意识到, 现在的明昼知已经和从前不同了。他不再是诸凤观内的明昼知, 而是穆朝的国师。
从他成为国师的那一刻起, 江迟秋就要和这世上所有人一样,称呼他为“国师大人”而非明昼知。
江迟秋并没有想太久,他来到饶谷郡的时候已经是日落时分。尽管这里的收成不好,且已经开始闹起了饥荒,但是作为军中高官的江宪闻,府上自然不会没有吃的。
穆朝的贵族们均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江迟秋从来到这个世界起,在家中就只吃过厨师做的饭。
但是今天这一顿却不一样。
这顿饭是江迟秋的嫂子亲手做的, 甚至江宪闻还帮了一点忙。
江宪闻的妻子名叫湛小玉,她就是饶谷郡本地人。江家是历史悠久的贵族世家, 百年来几乎都是和同样的世家进行联姻,或是直接与皇室结为亲家。
因此之前江宪闻成婚的消息传到宝繁城后,很多人都不理解。
他们不知道江宪闻作为尚书之子, 为什么现在还呆在饶谷郡,而不是靠着家中的关系回到京城。
同样他们也不理解江宪闻为什么会和湛小玉这样出身的女子成婚。
但是江迟秋却知道, 江宪闻虽然从身份以及年纪上都不能再被称作“少年”,可是他的心思却依旧和当年一样纯粹……
见到江迟秋在桌上发呆, 坐在江迟秋身边的小侄子和小侄女摇了摇他的手臂问道:“叔叔在想什么?”
这两个小家伙只有两三岁, 正是最最可爱的时候。
看到他们之后,江迟秋忍不住上手去轻轻地捏了一下两人的脸颊,接着这才说道:“没事, 吃饭吧。”
看到江迟秋的动作,坐在他对面的江宪闻不由“啧”了一下,“我记得你小的时候,好像最讨厌别人捏你的脸,怎么现在自己动手了呢?”
江宪闻说的没错,江迟秋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脸蛋圆圆乎乎的,当时的他的确很讨厌有人捏自己。
“我这不过是报复回来嘛。”江迟秋清了清嗓子说道。
江宪闻便随之笑了开了。
江迟秋这几年在清安院里,做的工作无非是看书还有修书。因此若是论起讲故事的功夫,他想这世上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够比得上自己。
在给侄子和侄女随口讲了两个故事后,他们便粘着江迟秋还要继续往下听。
被这两个小家伙缠的没办法,江迟秋这一晚上只好带着那两个小家伙一起睡觉了。
江迟秋从宝繁城过来虽然一路都坐的是马车,可是折腾几天之后他也早已经是疲惫不堪。
躺在床上的江迟秋本身想随便讲两个睡前故事,把侄子侄女糊弄一下。可没想到等他将自己讲困了,身边那两个小孩依旧眨巴着大眼睛向江迟秋问:“叔叔然后呢?”
江迟秋:“然后……我想不起来了,明早再给你们讲吧。”
此时房间内的窗户紧紧关着,江迟秋不知道现在究竟是几点。但是按照经验判断,此时绝对已经到了凌晨。
“你们就不困吗?”江迟秋有些无奈的问道。
没想躺在他身侧的侄子忽然睁大了眼睛,然后很是困惑的对江迟秋说:“迟秋叔叔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啊?”
“声音?”江迟秋以为这是小孩想要和自己聊天,故意找出来的话题,“我没有听到,你赶紧睡吧,不要胡思乱想了。”
没想小孩固执的摇了摇头说:“不,我真的听到声音了。”
见状一直都很乖的侄女也坐了起来,并点头说道:“没错,我也听到了。”
这下江迟秋立刻紧张了起来。
他坐起身子,皱眉说道:“你们两个不要说话。”
随着房间恢复寂静,江迟秋竟也隐隐约约的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饶谷郡这地方是穆朝的边境郡,这个地方半夜听到马蹄声,可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
江迟秋没有任何犹豫,他直接起来给两个小家伙穿上衣服,接着自己也迅速换好衣服,将剑佩在了身边。
“走!”江迟秋虽然劲不是很大,但是作为一个成年男人,抱起来两个小不点还是没有问题的,“不要说话,我带你们去找江宪闻。”
只是这个时候,似乎已经有点晚了。
就在江迟秋出门之后不久,便听到府外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刀剑碰撞的声音,以及战马的嘶鸣声。
此时那些忽然闯入饶谷郡的人,竟然已经和驻守在这里的士兵打起来了。
幸运的是江宪闻的府邸面积不大,江迟秋出门之后没有多久,就看到了同样身披战甲走出门来的哥哥。
“迟秋你带着他们两个呆在这里不要乱跑!”江宪闻大声说道,“是惠国的人来了,他们想要趁着粮草还没有分发下去的时候偷袭!”
事情太过紧急,说完这句话后江宪闻就消失不见。
而从对方刚才的话里,江迟秋也听明白了江宪闻的意思。
饶谷郡这里和惠国接壤,饶谷郡受灾了惠国那边自然也不会好。
于是惠国那边的人在知道穆朝的赈灾粮已经到了饶谷郡后,就铤而走险的半夜派人闯入了饶谷郡,想要将东西抢来。
这件事着实非常突然,毕竟此前惠国和穆朝的关系还算不错,没有人能想到他们竟然会因为缺少粮食而直接打破两个国家的友好关系。
实际江宪闻虽然是现在驻守在饶谷郡的最高将领,但是他并没有多少实权。
如今饶谷郡郡守的女儿,正是宫中受宠的妃嫔,因此郡守本人也有些看不起曾经压自己一头的江宪闻。
那位妃嫔在皇帝那边吹了吹枕边风,江宪闻就一下失去了实权。
饶谷郡的城防布守若还是江宪闻说了算的话,自然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可现在饶谷郡的守军人数不但不多,且最近很多人都处于饥饿状态,故而惠国的人轻而易举的便来到了这里。
“走,我们进去!”江迟秋虽然会一点武功,但是这一世的他还从来都没有上过战场。
听到哥哥的话后,他自然没有上前逞强的意思,而是转身按照江宪闻的吩咐,将这两个小家伙带到了房间之中。
但就在这个时候,江迟秋忽然听到自己的侄女带着哭腔说:“娘亲!娘亲呢!”
要不是她提醒,江迟秋还真的忘记了这一茬。
正准备转身的江迟秋将两个小孩放下,接着快步向江宪闻的房间而去。
此时不少惠国人已经进了江宪闻的将军府内,他们想要趁乱抢点值钱的东西。
江迟秋刚转身没有走几步,就看到了几个身穿惠国军服的男子。
看到他们后,江迟秋下意识的将手中的长剑提起。
而和江迟秋这种宝繁城中的公子哥不同,在江迟秋提剑的时候,另外几个人已经直接挥剑向江迟秋砍来了。
——他们不认识江迟秋是谁,只是觉得眼前这个公子细皮嫩肉的,一定是个好对付的人。
江迟秋的动作也很快,就在第一个人挥剑向自己袭来的时候,江迟秋便也提剑挡住了对方的动作。
这一刻原本安静的走廊上传来了金属撞击的声响,站在江迟秋身后的两个小孩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尖叫了出来。
江迟秋对面的两个人对视了一下,接着立刻一起朝江迟秋而来。
江迟秋的剑术自然要比他们好很多,但是几招下来对手们也发现了一件事——江迟秋似乎不敢杀他们。
江迟秋的每一招都留有余地,他明明早就可以将对面的人杀死,可江迟秋却像是在比武一样,每一次都点到为止。
发现这一点后,那几个人便步步紧逼,转眼江迟秋马上就要撞到已经躲在墙角的侄子和侄女身上了。
其实这几个人没有看错,江迟秋的确是有意放过他们的。毕竟在江迟秋看来,这群人都是被年景所逼,最重要的是他不想杀人。
可是他愿意放别人一马,一点也不代表别人也愿意放江迟秋一马。
这些人不想再和江迟秋继续耽误时间了,于是在两个人将江迟秋拖住的时候,另一个人就直接提剑向江迟秋的胸口处刺来。
长剑上寒光一闪,眼看着剑刃就要刺进江迟秋的胸口了。
江迟秋本能的下腰闪过了这一击,同时伴随着身后小孩的哭喊声,江迟秋提剑猛地向自己的正前方刺去。
——上一世的江迟秋,当然是杀过人的。
只不过那时作为三界战神的他,杀的几乎都是魔族,且是用灵力杀的。
可是这一次江迟秋是真的动手杀了一个人,他感受到了手中的利刃穿破皮肉,同时也有鲜血在那一瞬间向他喷涌而来。
江迟秋握剑的那一只手忽然颤抖了一下,但是现在的他无暇去想其他事情。
“闭上眼睛!”他只来得及这样叮嘱那两个孩子。
看到江迟秋真的动手了后,站在他对面的人就更不能放过江迟秋了。
走廊上的人全部向江迟秋袭来,而他手中的斩仙剑在饮过血后似乎终于活了过来。
江迟秋的手腕不停上下舞动,他的每一招落下,都会有人被砍倒在地。
转眼之间,江迟秋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打湿。他的鼻尖满是血腥味,将军府的走廊变得如同地狱般恐怖……
江迟秋的剑术已经算是迈入了高手行列,而上一世原主的记忆和知识,也在帮助江迟秋做出最好的迎战反应。
于是没有过多长时间,这条并不宽阔的走廊上就躺满了尸体。
江迟秋用空洞的目光看了一眼前方的景象,然后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摸向了藏在自己衣领之中的玉佩,好像这样自己就能获得力量似的。
江迟秋刚才随便穿了一件青衫就走了出来,这衣服的颜色很浅淡。因此当他的手从胸前落下之后,江迟秋就发现此时自己身上的这件衣服,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一半。
这一刻的江迟秋,好像是从地狱之中走出的修罗厉-鬼。
停顿一会后,江迟秋终于回神听到自己身后传来的啜泣声。他下意识的弯腰想要将两个孩子抱起来,但是还没有动手,看到自己袖子上的血污后,江迟秋就又将手收了回来。
幸亏此时江宪闻的房间大门终于打了开来。
——实际上刚才听到走廊动静的时候,门内的湛小玉就很想冲上前去开门。可是她的动作却被自己的贴身丫鬟拦了下来,现在见到外面的动静终于停了下来,丫鬟这才将门开开。
她眼中的江迟秋浑身是血,但是表情却有些恍惚,就好似丢了魂一样。
“你们……将他们抱走吧,我在门口守着。”江迟秋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对湛小玉还有她的丫鬟这样说道。
现在不是纠结礼数的时候,将军府的守卫本身就不多,他们现在都没有赶来,显然已经是凶多吉少了。这里只有江迟秋一个人会武功,他都这么说了,大家自然是要听他的话。
于是没过多久这里就只剩下了江迟秋一个人,以及……一堆尸体。
明明是自己将他们杀死的,但是现在江迟秋却努力将视线向夜空中投去,生怕不小心看到下面这些人。
同时江迟秋还喃喃的念起了当年从明昼知哪里学来的咒文,想要借此来给自己壮胆——这是从前的江迟秋所不屑做的。
而就在同一时间,本身在睡觉的明昼知竟忽然从睡梦中精心。
明昼知看了一眼窗外的夜空,心中隐约生出了一点不好的预感……
这一晚惠国的偷袭并没有成功。
江宪闻深夜带人出去成功保住了赈灾粮,同时惠国袭击饶谷郡的消息,也连夜向宝繁城中传去。
在将军府内,江迟秋一整晚都没有睡觉。
除了刚开始的那一堆人外,夜里又有两拨人闯入了将军府中。
江迟秋从一开始的紧张害怕,再到后来的麻木,他不断的挥动长剑不停的杀人。
等到天亮起的时候,他终于有了勇气向走廊上看去。
只见此时这条走廊,竟然已经被尸体堆满了。
江宪闻回到府中的时候,便看到江迟秋双手持剑站在房间门口。他目光空洞,脸颊上则沾满了鲜血。
江宪闻从少年上战场,到现在已经有十多年的时间,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杀过多少人。
但是当这一刻看到江迟秋浑身是血的站在此地,江宪闻的心中竟然一阵揪痛。
——不知何时,从前江家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已经变成了今天这样。
“迟秋……”江宪闻轻轻叫了一下对方的名字,接着上前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而在拥抱结束之后,江迟秋方才稍稍缓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江宪闻,最后竟像儿时一样轻声在对方耳边说了一句:“哥我想回家……”
江迟秋想要回家,想要看到自己的父母,总之他想离开这里。
他甚至还想……去诸凤观住上一阵子。
按照原计划,江迟秋是要等赈灾粮发放完后才能会宝繁城的。
这件事发生后,江迟秋回去的时间又被拖晚了一点。
而在饶谷郡里面住着的这阵子,江迟秋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当时走廊上的画面。他被这景象折磨的好几天都没有睡好,眼下的青黑也变得愈发明显起来。
直到几日后——收到消息的朝廷派人来和惠国交涉,来人同时给江迟秋带来了一个源自诸凤观的香囊。
带这个东西的人虽然没有多说,但是江迟秋知道,这香囊绝对是明昼知自己配出来的。
说来也是神奇,自从江迟秋睡觉时将香囊放在枕边后,他竟然不再像之前一样不断失眠。虽然依旧噩梦缠身,但他好歹是能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