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蒙经历了一天的兵荒马乱,贺文竹所处的村子还算偏僻,所受波及不大,这会儿正是入夜后该有的寂静。贺文竹感到微妙的窘迫,方才两人势均力敌的气场好像随着唐漠这两个字急转,贺文竹被他轻飘飘放在了弱势一方。
他调整自己的表情,将上好的金疮药洒在唐漠胸口,没有回答唐漠的问题。
这点小伤对唐漠来说确实算不得什么,金疮药从血淋淋的伤口渗进去,他眉头也没皱一下,伸手将散落的衣物拉回去。
“贺先生应知我为何而来。”
贺文竹收起药箱,“唐掌门既然能找过来,想必这几年也并非真对凛州不闻不问。你们江湖人不是信奉‘江湖庙堂两不相干’吗。”
“我想要的不过是凛州百姓安泰,你的主子要的是天下,分我这一杯羹,不吃亏。”唐漠淡淡道。
“凛州百姓安泰?”贺文竹唇角牵扯出来一个意味很冷的笑,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唐家人的不悦,“唐掌门,唐家人能有此心愿,实属不易。”
贺文竹此人是有趣的,唐漠进他这小院儿不过片刻时间,贺文竹脸上表情变了又变。从方开始的淡漠到他盯着自己一双眼睛的好奇和呆愣,再到后头的讥讽愠怒。面上看着是个一派成熟稳重的矜贵文人,实则情绪都被他放在了脸上。
唐漠紧绷了一天的弦摹地松了许多。凛州如今变成这样大概真是唐家的错,唐漠从没有纠结过这个,他并不关心错在谁,谁能真的说清错在谁?凛州一方土地诸多百姓过怎样的生活到底该朝廷还是唐家负这个责任?更或者该是凛州百姓自己为自己负责,若无人看顾就该活得如此愚昧吗?
唐漠经历过比凛州百姓还黑暗的过往,没有任何一个人对他负责,他的亲爹都只是冷眼看着他像一条狗一样被打出了自己的家门。这么大的江湖,所有人都觉得唐漠为人冷漠,那他认下,懒得辩驳,也无可辩驳。但偏偏这个当下,唐漠抬眼看站在自己身前的贺文竹。
他随手拿起桌面上的茶壶,掀开盖子往里看了一眼,一壶黑漆漆的药汤,不知泡了什么东西。唐漠不甚在意,直接抬手往瓷杯里倒。
“有毒。”贺文竹冷声。
唐漠点头,抬手一饮而尽。
贺文竹似乎被他的动作惊到,一时之间没能说出来话,后知后觉地眯起眼睛。
“有毒?”唐漠声调平稳,将里头已经空了的瓷杯反扣在桌面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杯底边沿,“贺先生面冷心热,附近常有孩童过来,不会将有毒的水放在桌上。”
他这语气太过笃定,虽然说出来的是事实,但还是不妨碍贺文竹有一种想立刻往茶壶里下毒的冲动。
唐漠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两颗瞳仁已经是不一样的颜色,他抬头看贺文竹,将贺文竹瞬间错愕的表情尽收眼底。
野种、怪物、灾祸。
唐漠回到唐家的第一件事是站上飞沙台,第二件事便是寻了神医来为他配制了一副毒,可以将他两只眼睛的颜色遮去,将一棕一蓝全都变成漆黑。望进去就好像浓黑的夜,无论什么情绪都被悄无声息地吞噬,唐漠这个人也变成了夜里的一道暗影,没人能从无边际的漆黑里将他找出来。
他不像谢怀风那样“心怀天下”,有的人生来注定要当大侠,他们历经多少磨难都自己消化,这种人确实可敬,可敬到令唐漠怀疑谢怀风是否有何更隐秘的计划。但更多的人,比如唐漠,他们“自私”、“自利”,他们受到委屈要加倍奉还,他们被辜负便不再回报,甚至面对对他展现出愤怒和好奇的人还会恶劣地生出些“报复”的冲动。
“亲眼见了不祥之兆,贺先生今日恐有灾祸。”唐漠紧紧盯住贺文竹的眼睛。
贺文竹从未见过天生异瞳的人,于他想象中异色瞳大抵会是令人相当不适的诡谲感。足以令唐天成将他赶出唐家,足以让那么多人将唐漠打成“妖魔”,足以让他孤身站到与这个江湖都对立的局面上。
但贺文竹却在瞬间被那点晶莹的蓝狠狠吸引,淡色的蓝像颗宝石一样嵌在唐漠的眼睛里,比他眼珠漆黑时的毫无波澜不知好看出多少倍去。贺文竹下意识咽下一口口水,呆愣地伸出右手想往那颗宝石上摸,然后他好似方才反应过来他深陷其中的美是唐漠的眼睛,那只手猛地顿在空中。
两人视线相接。
“贺文竹。”唐漠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抱歉。”贺文竹收回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