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可是我在意。
于是之后, 季青虚便开始了没有秦无挟的生活。没了那个完美劳力，他得自个儿去买菜，去扫地, 刷碗, 洗衣服, 照看小孩儿, 除了累点儿, 也没什么, 毕竟以前也是这般过来的。
只是一次抬水缸，不小心手割烂了。本没多大事儿。可第二日一早，他出门便看见垂柳下还蒙着初阳光晕之处，躺了只木盒, 里面装着顶好的药膏。再比如，隔了几日, 他门口时不时又能收到几束小花, 花蕊粘着清晨露水, 晶莹娇嫩。
季青虚双手负后, 挺直腰杆, 默默瞪着下面：“说过多少次, 我又不是什么姑娘家, 会喜欢这个？……”
四下无人, 但他总觉得, 他这话，必有人听到。
男婴咯咯笑着爬来，伸着小胖手要去拿。季青虚弯腰一把夺过，拎回屋里，将花苞揪下来, 淋上热水，统统泡了茶。
季青虚知道，为何秦无挟当初不敢将傻就傻，继续在他身边呆下去。也知道，为何对方如今这般做派，只见其事，不见其人。
他不愿二人之间变成这种模式，于是，便收拾收拾行囊回为弥山了。为弥山有慕天他们坐镇遮挡，秦无挟总会收敛些。
而这回，再次遇见为弥山师弟们，情形倒叫季青虚惊讶了。此时距离秦无挟出世已有段时日，也不知，秦无挟是怎样同慕天他们协商谈判的，总之，一切看起来无比平和，两两相安。就连季青虚为何能够顶着季峦这个外门杂役的脸，重新回到修真界，为何当初劫走秦无挟，却不同他们商量，等等等等，师弟们统统没有问。
他们让季青虚无半点犯难地保留了缄默。但他们都知道，这人，就是他们的大师兄。
得此铺垫，季青虚自然而然无缝衔接上了为弥山的生活。
这里比北疆要暖和许多，春秋交替，层峦叠嶂，那颗老槐树还是缓慢落着白色花苞，在地上铺着茸茸的毯子。小霍笑最喜欢在地上爬，白团子便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韶贞后来和慕天在一起了，干脆搬来了为弥山。热热闹闹一大堂，大家都很喜欢小霍笑，时常来照顾，好几个还扬言将来做其师父，教其练功。前前后后，倒是给季青虚省去许多麻烦。
此外，季青虚时不时会听见一些关于秦无挟的消息，比如，何时又收复了哪个门派啊，魔宗又如何在修真界开始有强烈的存在感啊。
回来后，他再未见到秦无挟——为弥山这么多人整天围着他转，这人不好现身露面。如今，季青虚达成目的，却又，怅有所失。
如此耐了数月。这日，季青虚晚上睡不着，披了薄衫去庭院乘凉。推门却见，一道朦胧模糊的身影孤零零立于中庭，携着满袖沁寒，该是站了许久。
季青虚根本没想着在这个时候会见到秦无挟。
愣了会儿，脑子空白几瞬，不知要说什么。许久，他让自己缓下神思，抬手冲秦无挟招招，率先转身回了屋：“既然来了，进屋坐吧。”
小霍笑大了些，晚上没那般容易惊醒了，此刻睡得直打呼。他们二人坐于桌边，遥遥对着，隔了跳跃的灯火，和半席的月光。
依旧沉寂。
季青虚寻思着，终是人家来探望他，对方是客，他是主，他这做主人的憋了半天，最后没头没尾冒出句，劝人家不要过于开杀戒。
他是因着知道，修真界陷入门派乱战久已，秦无挟最近在收复门派，能统一诸势力不是坏事，只是，难免打打杀杀。虽然他心里觉得，对方不一定听他的。
但没想到秦无挟坐在桌旁，烛苗摇曳，昏暗阴影铺了他大半面，只能看见他半个略显消瘦的下颌。他轻轻摇摇头，说没有。
润了寒气的嗓音，莫名叫季青虚想起后山宝库里藏的那截儿千年难遇沉香木。
季青虚悄悄看向他。
只见那张年轻的面庞垂着目，铺着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郁郁：“师兄放心。我如今，看到他们，便会想到，世间浩大，总有珍惜他们之人。那些人若是得知他们死去，该，有多难过。”
他这话越说越轻，十分平静。季青虚如同心头被堵了块什么东西似的，愕然半晌，才慢慢道：“你……得此仁心，自是好的。”
秦无挟该是异常事务繁忙的，外面有一大摊子等着他，却似是，上次夜晚到为弥山没被阻，他便胆子大了些，这回白天也敢来了。只是，来都来了，也不进来，只远远站在外面。
师弟们端着饭碗面面相觑。他们早已辟谷，为了和季青虚热闹，这才常来吃几口俗世的五谷。此时见状，偷偷瞧着沉默的大师兄，皆不敢说话，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各自扒饭。
季青虚盯了会儿饭碗，举起筷子又放下，终是叹口气，让慕天去把秦无挟喊进来一块儿。慕天照做了。而秦无挟这家伙，也仅仅是默默地来，默默地吃，再默默地离开，中间，默默地看着他。其余，再无逾矩之处。
从没叫季青虚有半分的不自在。
如此，转眼过了两年。
季青虚三十岁生辰将近，提前数日，他拐着弯儿地差人，去魔宗告诉秦无挟这茬儿。他本觉得就是一顿饭，同往常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却没多久，就听见周围弟子们偷偷笑着议论，说什么，为弥山弟子到魔宗后，那魔尊一听邀请他赴生辰宴，接信时，当场都快手足无措了。
“……”
季青虚拍拍脸，然后从转角拐出来，把那些弟子罚去多练了一百遍剑诀。
生辰当天，为弥山上下给掌门师兄庆生，热闹异常。然而，晚宴开始了，当初接到消息异常欢喜的秦无挟，却没有来。
季青虚不时瞥着外面。他没好意思直接问，但依稀听他们说，秦无挟是去给他取什么宝贝去了，这才耽误。
季青虚心里泛起很微妙的感觉。他长这么大，没有谁，会特意废大力气送他什么东西。
然而时间越来越晚，开宴席了，秦无挟还没出现。
韶贞努力活跃着气氛，小霍笑摇摇晃晃地开始学走路了，韶贞笑着蹲那儿，拿糖人逗他：“小阿笑真是个漂亮孩子。峦哥哥，你一直带着他，我倒越瞅越觉得，他长得愈发像你了？”
季青虚神思回来，他知道韶贞是在逗他，缓缓摇摇头，笑道：“善璃听见你这话，该被你气活了。”
韶贞也笑：“若真能这般叫善璃姐姐回来，那也是好极了。”
这聊到这儿，秦无挟全身是血地回来了。季青虚想也没想，忙去迎。只见他怀里护着的，给季青虚捧来的，并不是什么漂亮宝贝，而是，一株仙草。
众人见之都惊了，这灵药甚是珍贵，常年由万年凶兽守着，异常难得。却又不是那么珍贵，因为，它仅仅有洗筋伐髓的功效，高阶修士并不需要。
但对于秦无挟来说，他整日征战，身体没恢复完全，还未修炼到巅峰，轻易去挑衅凶兽，着实是极其冒险的行径。
季青虚急得不行：“这礼我不要也罢，你自己一个不小心送了命怎么办！”
“不是礼物……”
方才季青虚首个冲到门口时，秦无挟顺势半扑在他身上，不过他确实伤得极重，季青虚便依了他。
“是我，想向你，求的礼物……”秦无挟用唯有他二人能听见的音量，埋着头小小颤着声道，“近来，我常常向天道乞求。”
“乞求师兄，能在这尘世，多停留会儿。不那般早，离了去……”
季青虚僵住，短暂地愣在当地。
旁人以为他俩和好了，只有季青虚知道对方什么意思——他如今凡人之躯，便只有凡人短短不足百年的性命。而他今日，已经，三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