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岚轻响,不知是不是代替墓里的人在回答他,又或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罢。林间潮湿的水汽落在墓前人的皮肤上,像安慰的亲吻,请他不要难过。
“爷爷与陈爷爷去了阜阳,铺子的生意这十几日全让我来打理。听陈爷爷说,爷爷以前年轻的时候,特别爱走南闯北。他放在书房里的游记有好几大册子,可见一斑。这些年为了我,也是委屈他了。”
他边说着,边将父母名字里的灰一点点擦掉。
“其实我心里明白,虽然我是替你们报了仇,但以我的能力,单凭我一人之力,是无法杀死瑶赤的。我也总是在浮苏面前说,我要保护他。可我知道,我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才足够让自己强大得能保护身边的人。”
“但我向你们保证,我会从一而终地走下去。爹、娘,总有一日,我要成为像你们一样的人。”
酒杯在他手中倾斜,馥郁的酒水洒落在墓前,醉倒一片草色。
云鹤行再次跪在墓前,恭敬地磕了三个头,将菜肴逐一放回到食盒中。
“下一回再来看你们,儿子今日先告辞了。”他走了几步,又回头望向墓的方向,常人眼中的远处林间是一片薄雾,然而兴许是木灵躲在盘根错节之间吐出一个又一个的泡泡。可惜云鹤行如今什么都看不见,与常人无异,因为玉玦和白渊都暂时寄宿在浮苏那儿。
云鹤行收回目光,一步一脚印地往山下走。等绕过林子下到山道上,一抬眸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正站在他的马侧,牵着自己的马等他。
浮苏大约是感受到了对方灼灼的目光,又或是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心有所感似地抬起头来。
他没等云鹤行问话,先开口说道:“祭拜完我娘后,我去云家找过你,他们说你出门了,铺子里也没人,我猜想你可以过来看令尊令堂了。”
“刚来?”云鹤行将食盒系到马臀前,问道。
浮苏摇了摇头,但见云鹤行没转过头来,又补充道:“不,来了有一阵儿。”
“那怎么不上来?”
“我想有些事情你会希望单独和他们谈谈。”
云鹤行感激他不作追问,微微一笑,问:“你不会想要知道我和爹娘他们都说些什么吗?会不会是在说你的事儿?”
浮苏与他一块儿牵着马走着,被他这般问道,忍不住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又转向了他:“会想的。你会与他们说什么关于我的事情吗?”
云鹤行见他脸上虽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表情,但那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显然对他的回答抱有期待。浮苏毕竟带着固魂阵生活了十七年多,如今饶是固魂阵被解,许多习惯早已养成,比如他仍旧比较冷静自持;脸上的神情也不丰富;倘若无人追问,压根就不会滔滔不绝地说出内心的想法。
幸好云鹤行与别个不同,浮苏在他的面前,多少更柔软一些。也幸好只有他知道这独一份的殊荣,不然他在浮苏面前可就不是最特别的了!
浮苏不知道云鹤行心里已经走马灯了,见他老久没有开口,不明所以地伸手去勾了勾对方的掌心。他不惹云鹤行还好,这如今都送到嘴边了,岂能让他一无所获地走?!云鹤行在对方把手抽回之际,一把将对方的手握住。
“我跟爹娘他们交代,自从你固魂阵解了,变得更善解人意了,平日里连易游阁的事情也不忙活,倒乐意为我操碎了那颗玲珑心,着实是我云家的贤内助。我也是苦恼,还问了爹娘,不知千金做聘礼好呢,还是西海来的幽珠好。”
“男子不嫁人。”浮苏瞥了他一眼,心知他不过是开个玩笑,也不气恼。“但易游阁不介意多养一个你。”
云鹤行大笑:“那可不成,我要是入赘易游阁,黄鼠狼该每天都被我气得掉头发了!”他一面笑着,一面却将浮苏的手抓得更紧。
这山道上一个旁人也没有,只有他们两人,一条路又长又短,幸与相伴。
墓前的香才刚燃尽,新的香又被插进泥土之中。墓前好似还有酒香,地上烧完的纸钱沾上了露水,有些飘远了,但大部分的都还留在墓前,想来拜祭之人前脚刚走。一壶茶被放到青鱼的墓碑前,壶盖被掀开一小角,好让茶香更好地透出来。
那是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是春分刚摘的新茶。
来祭拜的人给自己沏上一杯茶,把剩下的都留给他。慕颜情一言不发,站在青鱼墓前,一口一口地抿着茶。
那墓碑是她请人刻的,刻的时候她才惊觉,青鱼姓什么,本名叫什么,她都一概不知。他也许就叫青鱼,也许还有别的名字。
但这好似也没有那么重要,在她心里,他便是青鱼,青鱼便是他。再不会有第二个青鱼了。
慕颜情因夺舍而受到反噬,她知道她的灵魂和枕鸢的身体一同被快马加鞭地送回易游阁,黄鼠狼差点都以为她要死了。她本来也以为她会死的,会去看看青鱼去往的地方。谁料到她仍旧还活着,只是魂魄受了伤,寿数自然也不会长,夜里总是容易梦魇。
每每梦魇,回到青鱼死去的那一刻,她总忍不住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真容的?
可她真正想要问的,是——你为何不早早告诉我呢?
她见到太多被媚术蛊惑的常人,对于那些迷恋的目光总是不堪其扰。她曾经有想过,除却师父和师弟,可还有另外一人长了心,不被那些媚术所蒙蔽,看到真正的她?她终究是找到那么一个人,可她却没能对这个孩子再好一点。
哪怕他们之间其实没有可能,她也愿意对他更宠溺一些,更赞赏一些。
慕颜情看见远处田埂上有农妇给丈夫送午饭,他们二人一相识便忍不住发笑,惹得她眼角有些发酸。可她不想哭了,担心眼泪会将那祛疤膏冲掉。那祛疤膏只有一小盒,很快就要用完的。
茶杯见了底,她蹲下身来,将那壶还温热着的碧螺春尽数浇到青鱼坟前。
“今日我就不带酒了,你酒量不好,还是喝点热茶舒服。”她低声喃喃道。“易游阁接了委托,戚师弟走不开,这回只能我去了。那委托在兆阳,那地方你随云鹤行他们也曾去过,一来一回大概个把月吧。”
她将倒干净的茶壶收好,站起身来,在青鱼的墓碑上放上一朵开得正盛的玉兰:“回来我再来看你。”
清风袭来,香气还是漫了开去,与燃香的味道纠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