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还是了解他,李砚一进门便知道这是陈恨的屋子。
窗下长榻,榻上小案,案前残卷,种种陈设摆件都是陈恨的喜好。
李砚搜这间屋子时搜得最是细致,不是找人,是找物件,找陈恨用过的物件。
铜制的小香炉,青瓷的梅花瓶,榻前挂着的香草叶子。
那香草叶子还是新的,李砚便以为是陈恨不久前新换上去的,心中愈发笃定陈恨就在此处,只是躲着不愿见他。
最后翻出一个小木匣子,没有上锁,里边是四封尚未寄出去的信笺。
李砚认得这种样式,陈恨给他寄过一封,还有四封,原来还没寄出去。
还以为他是现写现寄的,谁知道他提前写好……
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可是李砚再看了一眼挂在帷帐银钩上的香草,定了定心神,告诉自己不会是那样的,转头再问徐醒:“他人呢?”
徐醒见那信笺被他翻了出来,只道是事情瞒不住了,嚅了嚅唇,轻得仿佛没有说话:“离亭……死了。”
李砚将四封信笺连着木匣子往地上一砸,怒道:“叫他来见我!”
似乎是吓坏了怀里的猫,陈猫猫直把脑袋往他怀里凑。
李砚安抚了陈猫猫,缓了语气又道:“不想见便不想见,他为躲着我,还叫你说这样的话。去南洋便去南洋了吧,我等等他,等他回来就是了,怎么还说这样的话?”
而徐醒叹了口气,不愿意再看他发疯,索性把话同他说开了。
“他死了,青陂陷落的时候,他就死了。”
当头一盆冷水浇下来,李砚站在原地,手脚冰凉,怔了怔:“他……”
“他的坟在后山,皇爷若是想看,臣可以带皇爷去看。”
李砚不想去看,没有坟,陈恨不应该有坟,陈恨不应该会死。
这么想着,脚步却不随他,混混沌沌的就跟着徐醒往后山走。
江南天气好,才是三月的天,坟上就长满了青草。
陈恨是第一回 见自己的坟。而李砚晃着神看了好半晌,才看清楚石碑上的刻字,确实是他的。
一颗心紧紧地揪着,喘也喘不过气来。
李砚往后退了半步,回过神来,仍不死心,对匪鉴道:“挖坟。”
匪鉴犹豫道:“皇爷……”
李砚红了一双眼睛,吼道:“挖坟!”
没有人敢说话,匪鉴带着人,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小土包上的青草与泥土掘开。
徐醒就站在一边看着,由着李砚胡闹,只因旧疾未愈,偶尔咳嗽两声。
清晨入城,一直挖到了日头当中的时候,泥下的棺材显露出一角。
李砚将陈猫猫放在一边,上前屏退众人,用衣袖把棺材上的污泥拂去,随后抽出长剑,一颗一颗撬开钉在棺材上的长钉。
绝不要旁人帮忙。他一开始握着长剑剑柄,后来嫌长剑太长,双手抓着剑身,撬开长钉,鲜血流得满手都是。
他喃喃地说话,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钉子撬开之后,李砚双手按在棺材上,留下两个手印,将棺材推开了。
棺材里没有别的,只有忠义侯的衣冠。
冕旒早已散开了,珠子滚得四处都是,只有忠义侯的衣裳还叠得齐整,略显腐朽罢了。
指尖凝了鲜血,滴落在衣襟上。
李砚俯身,捧起衣裳看了一阵,忽而笑道:“他是假死。徐枕眠,连你也被他骗了,他果真是下南洋去了,连你也被他骗了,朕险些也被他骗了。他是假死。”
徐醒轻声道:“他死了。”
“不是。”
“他死了。”徐醒一句一顿道,“青陂陷落的时候,贺行要招降他,他拉着贺行跳了江。贺行被人救上来,他死了,尸首也被捞起来了。”
徐醒继续道:“他们把他的尸首悬在青陂城墙上,曝尸三日,吴将军和我……还有当时在前线的一些大人,连他的尸首也没能抢回来。”
“再后来,青陂城门焚尸,他的骨灰就埋在城里。”
“过了几个月,战局陡转,贺行把他重新挖出来,要把他抛到黄河里去。是吴将军带着人把他抢回来的,撒进风里半坛,还有一半……”
李砚抬眸看他,再把他的话念了一遍:“还有一半?”
“还有一半,现下供奉在庄子里。”
李砚强自咽下喉头腥甜,哑着嗓子道:“在哪里?”
他连猫也忘记了,还是陈猫猫自个儿跟着过去的。
也是后山的一个小祠堂里,供奉着陈恨的牌位,还有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瓷坛子。
李砚再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想要碰碰他。
原本陈恨同徐醒说的是,待他死后,随便把他抛到那片江河湖海里便是了。徐醒没这么做,他留了私心,把陈恨留下了。
这会子李砚要碰,徐醒也不准,伸手拦住了。
“他临走前对我说。要是让他落到皇爷手里,他做鬼也不放过我。”
“他还让我给皇爷带句话,他说——”徐醒说话从来都不紧不慢的,幽幽地又道,“活着的时候,他把他自个儿都给皇爷了,现下他死了,求皇爷就还他清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