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文默默叹息了一声。不管是谁来这个执勤点看了这的情况,都很难不心酸动容。
“连长,你也看到了,这个执勤点条件非常艰苦,情况特殊,只有周班长一个人长期守在这里,非常不容易,这里……”
张新文还要继续介绍情况,被单军打断。
“让他下山。”单军没抬头,嗓音嘶哑,哑得张新文几乎没听清。“现在就下山。”
张新文一愣,为难了:“连长,不行啊,按规定这里必须要有人守着……”
“我替他守!”
单军突然爆发的吼声惊呆了张新文。
“我替他守在这儿!!”
单军抬起来的双眼赤红,死死地瞪着张新文,那声爆发的吼声震动着空气,在屋中嗡嗡作响,让张新文一下子懵了。
“这……”
呆住的张新文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副指导员,”
周海锋开了口,转向不知所措的张新文。
“你是来接连长下山的吗。”
“是啊,车就停在下面,”张新文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着急了:“连长,我们得赶紧出发了,再晚了就更下不了山了。连部联系了附近的林场派上来一辆铲雪车开路,马上就到,海锋换防的事,我们回到连部再……”
“你下去,下去以后传我的命令,把周海锋调到连部,这个哨换我守,我来守。”
“连长……”
“这是命令!!”
张新文呆呆地看着单军的样子,打从单军到连里,他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连长。”
单军听着这一声,慢慢转过脸,周海锋迎着单军通红的眼睛,单军看向他,看着他那张刚毅如铁的克制面孔,那张面孔此刻面对着他,眼里布满血丝却收敛了万千情感,嗓音低沉,压抑,却坚决。
“你跟副指导员走吧。山里的路危险,别再耽搁了。下山以后留在连部,不要再上山了。”
单军握在桌上的手,越攥越紧。
“我是连长,我说了算。”
“……连长!”
“别叫我连长!!”这一声声“连长”像刀子一样捅着单军的心,像最刺耳的音扎着他的耳朵,让他呼吸痛苦,他朝着周海锋,撕裂般的声音从他的胸腔里往外迸发:“你能守在这,我为什么不能?!……”
“别再任性了!”
周海锋忽然猛地大吼,再也忍耐压抑不了地爆发,那双眼也熬得赤红,爆发着无尽的情感,都在这声无法遏制的声音里,在空气中碰撞回荡。
张新文连忙吃惊地阻止:“海锋!”
他也明白过来了,看着他们,疑惑地:“你们……你们认识?”
周海锋用力抹了一把脸恢复清醒,匆匆地对张新文:“走吧副导,我送你们上车。”
他拎起单军放在门口墙边的背囊,打开门。风雪的寒意从屋外灌进来,周海锋决然地要迈出脚步,似乎再迟疑一秒都不能坚决。
“……周海锋!!”
风雪迎面扑在他的脸上,雪霜挂上他英挺的眉目,将那张完美的面孔打上苍凉的烙印。周海锋的脚步停住了,沉默的背影如挺拔的山峰,那背影在单军的眼中已是一片迷蒙。
张新文看了看他们,低头接过了周海锋手里的背囊:“我去车上等。”
他关上了门。
屋里,单军死死看着周海锋,走了过来,他一步步地终于走到周海锋的面前,扳过他的肩膀,紧紧攥起他的衣领,把他拽到他的面前,让那张面孔终于那么近地在他的眼前,每一寸每一分都真实得无处可逃,再无可避。
“……你为什么在部队?”
“……你为什么在这里?”
“……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找你的?”
“——你说话!!”
单军的心在滴血,他问出的每一句,喊出的每一个字都在滴血,字字从他的喉咙里迸出,每一声都像在撕扯着伤口,迸出鲜血淋漓。
周海锋看着他,在那么近的距离,在两人呼吸相闻,单军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睛,看到那涨红的眼里想要深深掩埋却还是被他捕捉的痛楚,那痛楚如同子弹穿透单军的身体,将他一枪击毙,贯穿了心脏。
五年了。五年。
五年,他以为他可以忍耐,他以为当年的结果已经没有结果,他以为他做什么也回不到过去,他以为他在每一个他以为会在的地方,可是没有,哪里都没有。
千言万语,都来不及问出口,此时此刻,单军只知道手里攥着他,他就在他的面前,他就在他的手中,他的热量,他的体温,他身上的气息,曾经熟悉的一切一切,曾经疯狂思念的一切,他抓着他就像抓着一个不真实的梦境,可是如果这是真实单军宁愿这仍旧是个梦境,他怎么能在这样的地方,他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隔绝人世的冰峰绝顶,在这万里边陲的风雪寒屋,在这孤零零的天边云上,在被整个世界遗忘的地方!
单军的手指在颤抖,他就那样紧紧地揪着周海锋,目光如同描摹一遍遍描摹过他的脸,他的五官,单军想看清楚,可在这么近的地方他却仍然看不清楚,像一片雾气蒸腾着他的眼睛,单军不明白,他为什么就是看不清,他用力甩了甩头,眼前仍然是那片模糊,直到周海锋的手指碰触到他的脸上,那已经被冻得僵硬冰冷的手指怕冻着单军似的,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抹去了单军眼角滚热的液体,一遍遍轻轻地抹去。
“别哭。”
周海锋微微地笑了,深深凝视着单军的脸。
这张脸,陪伴他度过每一个深山孤寂的白昼,每一个风雪漫天的夜晚。
“……黑了。”周海锋轻轻抚过单军的脸颊,冰凉的手指带着不敢触碰的迟疑,目光一遍又一遍,代替着冻紫的手指,抚摸在单军的脸上。
“……像个军人样儿了。”
周海锋刚毅的面孔,在深浓的温情中笑了。
单军猛然地把周海锋扯进自己的怀里,紧紧把他搂进了胸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像要把他嵌入自己的身体,用尽全身的力量抱着他,贴着周海锋的脖颈,埋进他被雪浸透的肩头,发出了男人的痛哭……
风雪席卷着这座天边上的孤哨,跳动的炉火成了这雪山冰峰唯一的温暖,大雪笼罩着这座小屋,天地间只有小屋里两个紧紧相拥的军人……
下山的路上,外面的风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只有铲雪车推着雪开道的声音,大灯照亮着路面,在黑魆魆的丛林中照亮出一道光线。
单军坐在车上,望着一片漆黑的外面。风刮着树上的雪片不时飘过窗前,在开着暖气的车里也能感受到雪落车窗的寒冷。
车里寂静一片,只有张新文偶尔说几句,单军一直看着前面的铲雪车,和车上坐着的身影。
在那个小屋,等单军的情绪释放冷静下来,周海锋让他下山。
“你是连长,你有连长的职责,我是守哨的哨兵,我也有我的职责。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我们有各自的职责要守,所以现在你必须下山,我也必须留下。”
当周海锋这样对他说的时候,单军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恨透了职责这个词。
是,现在的他们不是五年前了,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胡天胡地横行霸道的轻狂少年,他也不再是军区大院里的篮球场上,在灿烂阳光下沐浴着自由的周海锋。那时他们的距离只有球场和家属区的那一道栏杆,现在,他们从天各一方横跨万里,站在了彼此的面前,面前却横亘着这个词,职责。
在部队这些年,单军的肩膀上扛着的不再是张狂少年的肆无忌惮,而是沉甸甸的军人荣誉。他已经知道责任两个字的分量,懂得一个军人的职责大于一切,那不是一句任性的“****职责!”可以卸去的重量,可是现在,在周海锋的面前,就站在他的眼前,这两个字却像一道牢笼,让单军想把它粉碎扔进悬崖山谷,可是他不能!
他不能,因为周海锋不能。在这里,职责对于他,就是不容亵渎的使命。
但单军不会再把周海锋丢在这个地方哪怕一分钟,一秒钟他都不能忍受。
他不再废话,马上动手收拾周海锋的背囊,周海锋拉住了他。
“……单军!”
单军搡开他,动作迅速毫不迟疑,把洗漱用具训练装具、把周海锋那件挂着的常服取下塞进背囊里,周海锋要抢过他的背囊,单军突然沙哑着猛地提高了嗓门:
“你给我立正站那儿!!”
他的吼声带着命令,周海锋站住了。
“现在我是连长,我命令你不要动!”
单军瞪着通红的眼眶,如果只有连长的身份才能让他服从,他就是连长了!今天他就是把周海锋扛下山也要把他从这里带走,去哪都行,只要离开这里!违反了规定又怎么的??所有的后果他负责!
“……”周海锋沉默了,面对一个连长,他只是一个战士。
单军把背囊背在背上,过来抓着周海锋。
“走。”
周海锋脚步生根,纹丝不动,单军抬起充血的眼睛,一字一句:“今天要么我跟你留,要么你跟我走,是我留下还是我把你扛上车,你自己选!”
“报告!”屋外传来脚步声和带着喘气的报告声,是和张新文一起跟单军上山的干事。
“连长!我和副指导员商量好了,我在这,请你和周班长快上车吧!”干事隔着门喊着……
门外,张新文也跟在干事后面上来了,张新文也看出来了,今晚单军非得把周海锋带走,可如果没有人守在这里,周海锋决不肯擅离职守,局面就只能僵在这儿。这个僵局必须有人来打破。
张新文说,都别争了,连长,我已经和陈干事商量过了,这样吧,天也晚了,今晚我们先回连云峰哨所,连长你们既然是认识的,很久没见了肯定有很多话要说,就请陈干事先替海锋在这里值守一夜,海锋跟连长我们一起先回哨所,那里条件好一些,也方便你们聊聊,让海锋也可以先吃上口热乎饭。铲雪车的师傅跟着一起住在哨所,明天是下山还是调别人过来换防,连长到时候下命令……
车身晃动着,车里却是异样的沉默。周海锋坐在前面的铲雪车上为司机引导方向,而张新文坐在军车里想问,可是看着单军的脸色,又不方便开口,只在心里纳闷,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猜到这是一场老战友的见面,可是这其中的内情,外人又能感受到多少?如果他们是早就认识的战友,突然看到在这个边关哨卡、天边孤哨的战友,在这样的地方待了两年,是什么心情?
张新文默默叹了口气。他多少能够想象单军现在的心情。所以他什么也没有多问,不去打扰车后座上的单军。
摇晃的车身和纷落的雪花里,张新文听到单军在后面问他:“副导,周海锋是什么时候到六连的?”
单军的声音低沉发闷,在车里几乎难以听清。
张新文叹了一口气,“三年多了。连部一年多,连云峰哨所小半年,还有两年就全都在执勤点上了。”
张新文心中也涌上一股难受和酸楚,身在边防,没有人不知道索兰山上的哨点意味着什么。357哨点,这个在全军最偏远,最艰苦的哨点,不是普通人能待的地方啊……
“……这个执勤点是为了看守保护军用通讯电缆,就在那山崖下面,前些年那些通讯电缆都是涉密的设施,必须看守着防止被破坏、防止偷盗损坏,这几年军事建设上来了,也建了新的线路,这儿也没那么机密了,但是仍然很重要,在上面正式下文撤点之前,这个哨上还是必须有人守着,这是规定,也是海锋坚持的理由。这个地方苦,没有直通饮水,山顶也没有淡水,就连喝的水都是供水车送上来的,不攒着省着,就不够喝不够用。冬天索兰山封了山,供水车没法上来了,喝水就全要靠到山腰里的湖里一趟趟去背冰,把冰块敲碎了用背篓装满,再爬上山来带回哨点,风雪大的时候,这背着冰上下一趟就要四五个小时,随时会有滚到雪沟子里爬不上来的危险……”
张新文说不下去了,是个有感情的人都不会不难受,人心都是肉长的,军人也是人,谁亲眼看到这么艰苦的环境,这么多的困苦危险,能不心酸呢?
“……连长,别问了,你要是海锋的朋友,……还是别打听了。”张新文拿下眼镜,抹了一把脸,开车的士官也沉默了,车里笼罩着沉重压抑的气氛。
一阵寂静,张新文听不到车后座上的单军的声音,只有车窗外呼啸的寒风……
有铲雪车开道,路上车开起来没那么艰难,不久到了哨所,他们下了车,正碰上从哨所门前台阶上下来的一个战士。
他肩上扛着一个袋子,一抬头看到下车的周海锋,愣住了,大喊了一声:“班长!”
林威放下了肩上的袋子,直直地冲着周海锋,像完全没有看到别人,踏着雪地飞快地冲到了周海锋的面前。
“你怎么来了?”
林威惊喜地问,他平常总是一脸冷漠,那张俊秀的脸上也几乎没什么表情,现在却像换了个人,眼神热切高兴,泛出一股急切。
林威正要去给周海锋送补给。他下了哨后不顾天黑雪大,一声不吭地扛着补给袋子就出了哨所,他向来独来独往,马平川他们也不知道他去哪,也就没跟他说起过单军已经送过补给上去。其实这天凌晨林威就已经去送过一趟,怕分量不够,晚上还想再送一些。
张新文简单地跟林威说了情况,听说了周海锋在这里休息一晚,接下来可能会换防到连部去,林威看向周海锋,眼里从惊讶到激动,一步上前,一把把周海锋紧紧抱住了。
“太好了,班长!”林威用力地抱着周海锋,埋在他的肩上,仿佛周围完全没有别人存在,“你终于能下山了,班长!班长……”
周海锋拍了拍他的背,“行了,林威。”
林威却仍然不松手,听到旁边一声冷喝:“你!”
一个东西向林威脚边飞过来,林威反射性地松开了手闪开,一个背囊落在他面前的雪地上。
“班长的装具!拿进去!”
单军语气冰冷地命令,冷得像冰碴子。
林威抬头漠然地看了单军一眼,认出那是周海锋的背囊,还是弯腰拿了起来。
进了哨所,马平川他们看到周海锋来了,马上兴奋又亲热地围了上来:“周班长!”
虽然同在索兰山上,但连云峰哨所和辅助执勤点各有各的职责,周海锋只有一个人,更是不能离开岗位,虽然同在雪山,但碰面的机会也很难得,现在见周海锋来了,哨所里的几个战士都跟亲人来了似的高兴。
听张新文简单说了单军和周海锋是以前就认识的战友,马平川和柱子他们更惊奇了,还好奇地想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张新文给他们严厉地摇摇头,几个兵也不敢多打听了。
“还有没有吃的,要热的。”单军一进哨所就匆匆地问马平川。
“有,有。”马平川看了看单军,“连长,你眼睛怎么了,怎么充这么多血?”
“少废话!赶紧!”
“是!”
马平川赶紧拿了筒装面条来,见了单军迅速挽起军装袖子的样子,“……连长,你要亲自动手啊?”
马平川就这么愣愣地站在旁边,看着单军一言不发地煮了那碗面。
在部队的生活,单军早就学会了一切生存武装技能,包括埋锅造饭。从前他在家里的少爷日子,酱油瓶倒了都不扶,那是在家里,在部队,什么都要会,包括做饭。可是单军从来没有给别人煮过东西,哪怕是一碗面。一次都没有。
锅炉房里,周海锋坐在炉边烤火,林威寸步不离地陪在他旁边,不停往锅炉里铲着煤让屋里烧得更暖一点。
单军端着刚出锅的面,站在了门口。
“出去。”
单军盯着林威,一摆下巴。
林威抬头瞥了他一眼,也不去管这是连长还是谁,坐在那儿不动。
“林威,你先出去,我跟连长有话要谈。”周海锋对林威说。
“班长,我在这儿陪着你。”林威倔强地说。
“听话。”周海锋的语气严肃了。
林威不做声了,不情愿但仍然顺从地站了起来,扫了单军一眼,走了出去。
单军关上门,把手上端着的面递到周海锋的手上。
面热气腾腾冒着热气,上面盖着满满的热菜,还有热过的罐头牛肉,火腿肠,卧着两个鸡蛋。周海锋捧在手里,碗烫烫地传来热度,温暖着他的手指。
他抬起头看了看单军,单军看着他。
“你做的?”
周海锋看着单军的眼睛。
“不像吗?”
周海锋笑了笑。
“不像。”
“为什么不像?”
“你什么时候会做这个了。”
“早就会了。只是你不知道。”
单军迟缓地说。
周海锋沉默。他慢慢叉起了碗里的面,送进嘴里。
单军就那样站在门边,一直看着周海锋吃完那碗面。他们谁也没有说话,锅炉房里只有锅炉烧着的沉闷声响,将房间内的静默更衬得鲜明。
周海锋吃面的时候,单军的目光像上了锁,就那么始终笼罩在他身上,直到周海锋一直把面都吃完,什么都没剩下。
“味道还成吗?”单军终于开了口。
“……有能耐了。”周海锋微微地开着玩笑似的,抬头看向单军,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随即又伴着一阵沉默。
“比不上你的手艺。”
单军说,目光收回来,看着对面苍白的墙。
“有一次,我在旅里值班,饿了,什么也不想,就想吃口蛋炒饭。我让炊事班给我做,他们炒了一大盘儿,我吃着,怎么吃也吃不出那味儿。我说算了,等休了假回城里找馆子,那么多馆子,我一家一家地点,一家一家地吃,总能找着那一口,找着那个味儿,找不到一样的,我找个差不多的还不行?后来休假我回去,我真去找了,说起来挺对不起粮食,给我糟蹋了不少粮食,但就是不对味儿,不对,怎么吃都不对。”
周海锋不发一语。
“你说不就是一蛋炒饭吗?怎么就味儿不对了?怎么就哪儿哪儿都不对?我不明白,你给我整整明白。”
单军望着墙,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周海锋说。
“对了,我说的那旅是特战旅,你还不知道吧。我毕业了以后先在集团军的侦察营,后来进了特战旅,在特战分队。离这儿挺远,你不知道,我也不提了。”
“我知道。”
周海锋说。
单军靠着墙。
“你知道。”
单军的表情不知道是带着自嘲的笑,还是没有。
“你知道。”
单军重复地说,目光看着空气中不知名的一点。
屋里回归了寂静,单军的胸膛渐渐急促,加速了起伏,深深地吸了口气才能压下胸膛里那股压迫的翻滚。半晌,单军才终于开口问出了一句:
“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找你。”
周海锋坐着,目光望着燃烧着的炭火。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