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师兄
贰师兄
胸口一阵闷痛,像有一块生着倒刺的巨石压在胸口,异常疼痛,迫得他喘不过气。头也痛,识海中混沌一片,仿佛什么人用刀子在他头颅中翻搅一顿,把他的脑子搅成了一团糊,一时间除了痛什么也想不起来。
混沌与痛苦淹没了他的头顶,逐渐要将他溺死了。在他以为自己濒死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一声声不依不饶地唤。
“行雪、行雪……舟行雪……师弟……”
这熟悉的喊声仿佛从渺远的地方传来,愈来愈近,最后到了他的耳边。
他终于听清楚了,这声音沉稳温和,透着一股老好人的气质,他听来再熟悉不过,熟悉得好像不用过脑子就能把这声音主人的名字的脱口而出。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没能说出什么话来,头颅剧痛,喉头涌上一阵腥甜,那甜腥气味仿佛烈火,所过之处一片滚烫的疼。下一刻他听见自己猛烈地咳嗽几声,接着吐出一大口甜腥来。
口鼻中满是咳血后留下的铁锈味,他颤巍巍地睁开眼睛。一张清俊儒雅的青年面孔映入眼帘,长眉紧皱着,一双温润多情的桃花眼里盛着的担忧好似要溢出来。
记忆却随着这张脸的出现滚滚而来,惊雷一般,劈过他本已十分脆弱的识海。
这突来记忆叫他一时急火攻了心,刚顺过气,喉咙里又涌上浓重的铁锈味,他呕出更多血来,阴差阳错,这次倒稍好了些,血液颜色不再是黑红,转为正常的鲜红。
守着他的温润男子好似松了口气,扶抱着他,叫他如今虚弱一副软骨依靠在他怀里,让他的头枕着他的肩,一只手轻缓地拍着他的背,为他顺气,尽量叫他好受些。
这男人怕吓着了谁似的,轻而又轻地放缓了语气,在他耳边说:“没事了,没事了……行雪,淤血吐出来就好了,睡吧,师哥在呢。”
好像他真是他情同手足,感情深厚的师兄似的。
舟行雪想,假象。这男人实则戴着一副严丝合缝,足够以假乱真的面具,谁也不知道这样温润和气的外表下藏着怎样的暗潮汹涌。
就连同他一起长到大的舟行雪,上辈子也没看出来,他的师兄居然是那样恨着他的。
如果他没有重生,估计这辈子还是看不出来师兄的真面目,那么这一天,就是他身败名裂的一天。
上辈子的这一天,他为了守住大荒界,与撕裂时空秩序闯来的天魔殊死一搏。天魔的存在有关天道,一向绝密,在他与之决战之前,除了他,几乎没有知道。
他决定与其决战之后,为了十全把握,这才告诉了平日最为信任的师兄与徒弟,叫师兄准备万全,无论如果要保住他的一缕魂魄不灭。也叫徒弟看好他的魂灯,他在魂灯上施了术法,哪怕出了意外,他不幸身死,只要一缕魂魄不灭,就能循着魂灯指引回到灯中,吸收天地灵气慢慢长养回来。就算百年千年才能复生,只要他一缕魂魄还在,总不会出大事。
可他的徒弟竟在他决战前一晚给他下了毒,原本以他的能力,将天魔封印大约只是重伤。因为那毒,一战之后他却几乎成了半个废人。如果他不是天行君舟行雪,恐怕早已毒发身亡。
他的师兄,在他重创过后,构陷他与天魔交易,欲以苍生之灵献祭,助自己一人登仙。而师兄则成了发现阴谋、大义灭亲的英雄,挥泪除去了他这个监守自盗、罪无可恕的昔日道尊,自己取而代之,成了大荒宗的新掌门与道修界的新道尊。
他与天魔战后成了半个废人,通天彻地之能都成了笑话,又成了人人得而诛之,众矢之的。为了苟延残喘,只能拖着半废的身体四处躲避追杀,他逃来逃去,最终无处可逃,只得去求助曾经的挚友,以正直侠义著称的浩然君南长云。
南长云相信了流言,以为他想要举天下苍生之灵献祭助自己登仙,对他嫌恶至极。一句解释也不曾听,昔日一同饮酒折花的挚友给了他一剑,径直废了他一只右肩。
他不同常人,他身上背负着一个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从接任大荒宗掌门那一刻起,他就不敢死,也不能死了。
他不能死,便自断一臂,不惜代价地从昔日挚友处逃出去,也许是当年情谊还剩下零星,南长云一时恻隐,并没有追上他。
他最终却没有逃过一劫。
就是他的这位好师兄,带着舟行雪曾经的道侣谢子况,在深秋夜雨中截住了他。他千辛万苦为谢子况亲手锻造的明君剑最终刺穿了他的心脏,灵力从剑身涌进他的身体,撕裂了他的元婴,将他彻底化为凡人,也夺走了他最后的生气。
他的身体死去之后,师兄抓取他的将要逸散的神魂,生生用灵火将其烧成了灰烬。
他竭力挣扎着要逃回他的魂灯,可茫茫大荒界,他铺开最后的神识拼命去寻,竟没有找到一盏魂灯,是为他亮着的。
他的魂灯被人硬生生毁去了,毁得一干二净,他才能连一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
神魂被生生烧毁的痛楚,要比肉身放在岩浆中炙烤痛苦千万倍,挣扎不得,解脱不得,只能清醒着看着自己化为乌有,彻底消失在人世间。
而被最亲近的人背叛的痛楚,比烧毁神魂还要更炽烈千万倍。
他前世一辈子廖廖数百年,待人并不算好。人人都说天行君替天行道惯了,实在是冷面冷心,待人严苛异常。他自己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依旧我行我素。
人人都畏惧他,畏惧他的修为,畏惧他的身份,畏惧他的权力,也畏惧他这个人。
他被人畏惧惯了,从不放在心上。但唯有这四个人,他是真实放在心上过的。他从小一同长大,从前庇护着他,后来他庇护着的师兄何所思。他一手带大,暗地里费尽心思培养的徒弟周野渡。他曾以为的一生知己,唯一的挚友南长云。以及他那茕茕孑立孤独一生中可能唯一真心喜欢过的人,他的前任道侣谢子况。
到头来他放在心上的都成了莫大的笑话,一个接一个,带着最锋利的兵器来,最终要了他的命。
舟行雪自认是个放得下的人,那一日的痛楚却终身无法磨灭,深深刻进了骨子里。哪怕重生了,他看见师兄这张看似温文的脸,也不由得从心底升起一阵恶寒。
他已经知道,这张温吞水似的清俊脸庞下藏着的是对他的无数怨毒,和没来由的仇恨。